第195节
朱悯达朱沢微一众皇子相继离世后,他们各自的九龙匕也随之葬入皇陵,而今还存世的,也就那么悉数几柄。 梁都事见到九龙匕,哪还有不信的道理。 再退一步说,他虽没见过朱弈珩,但他曾在北疆当统领,朱昱深他见过不止一回,眼前人如星似月,眉宇之间,与永济陛下真是越看越像。 当即将九龙匕跪地奉还:“十殿下恕罪,是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责罚。” 朱南羡淡淡道:“无妨,你也是秉公行事。” 接过匕首,递给苏晋收好,从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擦了擦手。 他不是朱弈珩,却是与朱弈珩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这位十哥说话的语气,情态,平日的习惯,若真有心要学,哪有学不像的。 梁都事看朱南羡以布帕拭手,忆起十王爷确实是出了名的好洁净,心中懊悔至极,怪只怪自己素日里太谨慎,竟平白得罪了这位最得圣上信任的殿下。 得了朱南羡首肯,他连忙从地上起身,亲自将“十殿下”送上马车,正要命身旁的官差放行,忽闻禁障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片刻,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山弯处跑来,凑到梁都事耳畔低语几句。 梁都事大惊失色:“你没看错,真是那一位?” 小吏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还能有假,当年沈大人在武昌府主持筑堤事宜,下官与大人您是一起见过他的,沈大人的人品样貌,真真过目不忘,下官绝不会认错。” 梁都事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陛下在蜀中,十殿下在蜀中,柳大人在蜀中倒也罢了,怎么连沈奚沈大人也赶来蜀中了? “你们给沈大人放行了吗?”梁都事又悄声问。 “自然放了。”小吏答,“国公爷的马车,我等哪里敢拦?不过沈大人听说此要上京的是翠微镇的镇民,多问了两句。” 梁都事点了一下头,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头,官兵亦给那两名钦犯放了行,果真宗亲遗脉,还劳翟大人亲自将他们送上了“十殿下”后头那一辆马车。 前头沈奚的马车已朝山道这里驶来,这头朱南羡的马车也辘辘起行。 梁都事想要解释已来不及,若上前拦阻更是不敬,早听说沈大人与十殿下之间有龃龉,这厢要面对面地撞上,真不知能否相安无事。 苍翠山野间,只闻马蹄橐橐,绳缰清脆。 三辆马车交替行过,两边的车夫互不相识。 然而,正当这时,忽闻山弯处,有一人高呼:“沈大人,国公爷,下官有惊天的要事要禀报——” 竟是姚有材无意得知了那马车里坐着的,就是他上头那位鼎鼎有名的沈国公,一时竟不顾官差拦阻,疾奔着追了上来。 山道上一共三辆马车,在听到“沈大人”三字后,都急停了下来。 往上走的两辆没动静,往下走的那一辆停稳后,被一支折扇挑开了帘子。 沈奚的声音如昔日清泠,桃花眼下泪痣自带三分玩味,语气却字简意长:“惊天的要事?” 姚有材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奔得极快,撞上沈奚马车的车辕,径自跪下,上气不接下气还犹自指着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道:“沈大人,这里头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而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第241章 二四一章 整个山野似乎静了一瞬。 翠色连成片, 像无声起伏的涛,乍然响起一声鸟叫, 声音脆得要惊醒梦中人。 沈奚愣愣地看着对面的马车, 桐油顶,榆木身, 墨色帘, 寻常得随处可见。 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 是……十三? 他下了马车, 脑子里一片木然, 一时间连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帘子,伸出手, 惊觉手里还握着折扇,真是难得笨拙无措,仓促间又要换手, 谁知还没触到车帘, 那帘子一下从里头被掀开。 朱南羡与苏晋朝沈奚看来。 昔日离开随宫,近乎是斩绝过往,一起长大,推心置腹, 换来生死相交,离开的时候, 都不知此生会否有缘再见。 一别生死与经年。 他们的怔然与惊动不亚于沈青樾。 苏晋笑了笑, 轻声唤:“青樾。” 沈奚想回她一个笑, 唇角分明已扬起,从齿间溢出的却是一声似笑如诉的喟叹,明明很轻,却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鸣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来。 他这三年来,不,应当说,自从当年沈婧离世后,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这般欢心过。 不是单纯的喜悦,就是觉得圆满。 圆满得像是多年前在东宫,他与朱南羡一边吵一边抢着抱刚出生的麟儿。 又像是在深宫里,他卧倒在一片雪地,拿着扇子遥点夜空,与苏时雨夸夸其谈。 而那之后兵戈杀戮,明谋暗斗,都该化作云烟。 再看向紧跟在朱南羡后面的一辆马车,那里头坐了谁,沈青樾聪明如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跪着的姚有材见到这幅场景,纳闷至极。 沈大人见到晋安帝,震惊有之,诧异有之,这些都在他姚县令的意料之中。 可沈大人毕竟是永济帝的内弟,是永济的亲信大臣,怎么对死而复生居心叵测先帝一点戒备之心也无呢? 他忍不住提点:“沈大人,这一位就是晋安陛下,这几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证。” “还有他身旁这位,这一位乃苏时雨苏大人,下官打听过了,苏大人本该在宁州服刑,不知为何,竟也来了蜀中。” 那头梁都事见这边似出了状况,已带着几名官差小吏赶过来了,恰好将姚有材的话听入耳,顿时大惊失色。 再思及方才面见“十殿下”的情形,彼时苏晋虽话少,可气度出挑,着实不像一名跟在王爷身边的扈从。 都说当年朝廷中,沈大人与苏大人是难能可贵的至交,虽然后来苏时雨落难,沈青樾似无动于衷,沈苏二人的至交之情难免被人私下诟病,可今日看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与兰,明月与清风,简直堪称双壁。 真是不想信她是苏时雨都难。 再一想,倘若这位扈从真是苏大人,那么她身旁的“十殿下”,难不成真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是了,晋安帝与永济陛下亦是兄弟,年纪与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龙匕。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赔罪,又不知当从何赔起。 姚有材见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虽打着押送犯人上京听审的名号,实则是为了护送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离开蜀中,不说晋安陛下为何会死而复生,单是苏大人,该服刑却未服刑,这就是欺君之罪,到时他二人若远走高飞,只苦了下官与翠微镇的镇民,平白落得个帮凶的名头,要遭牢狱之灾,请大人为我等做——。” “胡说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说完,径自打断。 他看了一眼朱南羡,将那身鸦青薄氅与腰间玉扣尽收眼底,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的。 “眼前的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与他的贴身扈从。” 姚有材瞪大眼,一时有点闹不清状况。 沈大人是宫里长大的人,他都说不是,难道真是自己弄错了? 他又将昨夜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昨夜云来客栈内乱,先是户部的卢主事跪了晋安帝,后来又是副都御史翟大人拜了晋安帝,再后来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与晋安帝行了礼。 这么多位朝廷要员认下的朱晋安,怎么可能有错? 还是,沈大人不愿相信?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晋安陛下与苏大人的身份,下官是听今内阁首辅柳大人,内阁辅臣舒大人说的,绝不会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听到,翠微镇的镇民当时也在场——” “本官与苏时雨相交多年,更与先帝从小一起长大,能否认出他二人,还需旁人来帮着分辨?” 沈奚目露不满,更似不耐,高喝一声,“翟启光!” 早下了马车,站至一旁候着的翟迪走上前来:“大人。”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紧眉头:“这个人怎么回事?”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赔礼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状书,指明此人,与其四舅,即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获罪后,这里——”翟迪拿手点了点右额,“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儿说是当年先帝‘宾天’后,没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惩治他,一忽儿又说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将十殿下认成先帝还算好的,终归累及不到旁人,更严重的时候,还说他在京师有人,谁都动不了他,因罩着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这回事?” 姚有材简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记得了,正是今年开春,下官还托人给您递了请安帖子。”帖子里还藏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 沈奚负手看了姚有材一阵,摇了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将折扇一收,冷目扫了眼梁都事,“还愣着做什么,等着给本官招祸是吗?找根绳子把他手脚捆起来,再把嘴堵严实了。” 梁都事跟看戏似的,直被眼前这出一波三折闹得满头雾水,慌忙间也来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认识的,只有一个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这个沈大人。 不听沈大人的又能听谁的? 于是亲自上阵,不管姚有材喊什么,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捆去一旁。 沈奚这才有模有样地跟朱南羡施以一揖:“惊扰了十殿下。”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又问,“沈大人如何进川了?” 沈奚实则是为梳香与云熙来的,而今看到朱南羡与苏晋在此,知道他牵肠挂肚的朱麟必然在后面那辆马车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 他没详说,自也不能当着人详说,那头梁都事处置完姚有材,已回来候命了。 沈奚道:“今日惊扰殿下,臣心中实在有愧,不若就由臣开道,送殿下二十里路。” 朱南羡也没推拒:“沈大人客气了,只要不耽误大人的要事就好。” 梁都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实在纳闷。 不是都说沈大人与十殿下有龃龉么?沈大人平日也不是个爱装样子的人,怎么今日与十殿下相见,礼数如此周到? 他心中有一团雾,雾中线索繁杂,刚要理出个头绪,忽闻山道一头,又传来马蹄橐橐之声。 一匹快马自禁障处停下,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凑与一个官差耳边急说了什么。 官差听了,连忙上前禀报:“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锦州府,来人传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无论何人离开蜀中,请大人设禁障相阻。” 梁都事听了这话,又是一愣。 先头柳大人让他设禁障,还给个“捉拿钦犯”的名头,这回舒大人让他设禁障,连个名头都不给了。 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