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看这个案卷,卢斯和冯铮都有点无语。 干脆两人把齐秀才叫来,也让将尹氏带来。齐秀才在前堂,看案卷。尹氏在屏风后头,等着稍后对峙。 自然他俩没有那个闲心解决他们的家庭误会,只是尹氏把所有都说了,却就不说她那个“下家”在何处,到如同她下家已经是她男人了一般。 齐秀才坐着看那案卷,他看了一半,脸色就青了,等看到结尾,他一扭头,吐了。他这一天,应该没吃什么东西,呕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胆汁。他吐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在地上,吐得满脸的虚汗,瑟缩不已。 虽然好好的人一直不停干呕也能出来,但齐秀才这绝对不是能装出来的,他这是心理投射到生理上的痛苦反应。 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有杂役来收拾了地上的秽物,冯铮又亲自给齐秀才喂了温水,这秀才总算是止住了呕吐,但看起来一点也没好多少。他本来不久之前就痛哭过一场,眼睛肿了,满眼血丝,现在这呕吐过,面色青白晦涩,就跟病入膏肓了似的。 “多谢,二位,将军。”他说话都是卡了壳的,声音涩得很。 “你且稳一稳,好些了再说。” 谁知道冯铮这句话,说得齐秀才眼泪又出来了,卢斯拉着冯铮,正想把他拉远点,等着为哭好了再说,谁知道,齐秀才擦干了眼泪,倒是没哭,看起来反而变得冷静了许多:“学生、之前……说谎了……” 他说谎了什么?他说谎了被抢当日醒过神来,看着一身污糟,身后疼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知道,因为他那时候就不是头一次这样了,且他当时就知道这事情是谁干的了——尹带娣!因为这位妻弟已经不是头一回这么对他了。 多年前,他刚娶了尹氏为妻的时候,双方的父母都还在,他就在妻子和岳父、岳母的要求下,教导尹带娣。可教了没多久,他就发现这位妻弟表里不一了。 那时候尹带娣的年纪还小,还没把自己的劣迹肆无忌惮的显露出来。可是一个教,一个学,齐秀才自己教得用心,尹带娣学得用心与否他能看不出来吗?毕竟这孩子并不傻,相反,他很有些脑子,只是没用在正道上。 尹带娣不好好学,自然是无甚上进。原本与齐秀才亲厚的岳父岳母就有些疏远,甚至偶尔摆起了脸子,齐秀才知道这怕是小舅子没说他的好话。这小舅子嘴甜心灵,把二老捧得很是舒坦,二老现任都拿自家的儿子当宝。 齐秀才无奈,终于跟尹带娣义正言辞的说教了一回,谁知道尹带娣非但没因此发愤图强,反而偷了他书房里的书,将值钱的拿出去卖掉了,其余的竟然泼了屎尿在上边。 齐秀才气急,去尹家对峙,却被二老怒而赶了回来。说他不好好,不愿意教就算了,为何诋毁他家儿子的名声。 这么一闹,两家姻亲就有些不来往了,这么着过了两年,尹带娣放纵了,渐渐也不在他爹娘跟前坐戏了,成了他们那附近有名的混子混账。恰好那时候,齐秀才的爹娘身体饿渐渐不好了。他更多的时间都在照顾自己爹娘,偶尔见尹氏悲哀自己弟弟的作为,也只是让她回家去看看,做不了其他。 谁知道,有一回尹氏回家,尹带娣突然来了,说是把爹娘气吐血了,已经是后悔了,可是又不敢回家,来姐夫家里住上一日,再回去请罪。 齐秀才是不想让他进门的,可是他跪在门口苦苦哀求,这样不是个事,尤其知道妻子还是惦记这个畜生的。谁知掉,这天夜里,尹带娣就把他给……祸害了。尹带娣本来就是身强力中,隔壁就是他病中的爹娘,尹带娣说他敢挣扎就敢在他爹娘面前……齐秀才只能咬着牙不吭一声。 转过天来,尹带娣拿了银子就走了。齐秀才佯装没事收拾了屋里,伺候爹娘。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谁知道,等到尹家二老去世,齐秀才作为半子去cao持丧事,谁知道前头尹家二老停灵,尹氏就睡在侧间里,还有亲戚、邻居,尹带娣就敢来找他。 “胡说!你胡说!满口胡言!”尹氏憋不住了,从后头窜出来,一脸的愤怒,“原来带娣在家里好好的,老实又上进!若不是你将他逼迫得狠了,他如何会毁了你的书!那之后就因为你做出的那些恶心事,即便是离了你,也没了上进的心思!不但我爹娘过世,你还勾引着他在房内苟且!你爹娘死的时候,你也一样忘不了干那事!!” 齐秀才坐在那,眼神发虚,没个焦距,尹氏骂完了,他才轻飘飘道:“娘子可还记得,我爹娘去时,我颈上多了个血口子?你爹娘去后,他又来找了我几回。我不答应,他便说要把事情告诉给你。我看爹娘去了,知道他必定不会放过我,就磨尖了簪子,比在脖子上,这才让他那段时间饶过我。” 尹氏冷笑一声,扭头不理。 齐秀才继续道:“后来他走了,可是我……我那事上也不成了。一碰你,我就想起他,想起我自己。我愧对于你。我也知道,你是越来越嫌弃我。” “怎么?!给我找人借种竟然还是你为了我好了?!” “不,是我的错。”齐秀才看着尹氏,眼神不知是痴,还是呆,“你我……和离吧。家产都给你,我只要那半箱的书,可好?” 第239章 尹氏听齐秀才如此说,非但没有欣喜, 反而越发大怒, 扑上去就扇了齐秀才一巴掌。齐秀才的脸上, 不只是多了个巴掌印,还多了三道血痕。 后边看着的两个女无常赶紧过来, 把尹氏拉走了。 齐秀才坐在那,好像一点都不疼,又或者是刚睡醒了一样,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 卢斯问:“齐秀才, 你之后……真相如何,怕也并非是如你之前所说吧?”那什么借种大概是别有隐情,不过这事情暂时看起来跟案子无关, 那还是别戳人家的疮疤了, 虽然他现在问的这个也不让人多舒服。 “嗯, 我既然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会帮他?他做那一番戏,不过是给娘子和外人看的,私下里他带人来找我, 说我要是不答应, 就夜里摸进我家里去,害了娘子……他这样的畜生,我如何相信他能顾忌人伦,还记得娘子是他的jiejie?况且……不过是个男人睡吗。反正我这样的废人, 也没多大用场了。” “他让你……” “伺候那赌坊老板,可是没几次,那人就嫌弃我没什么反应,无趣得很。”齐秀才脸上露出一丝不大正常的笑容,“我果然是连那用处也没多少啊。尹带娣也觉得我没用,可是又不甘心,就把我弄到那地方去了。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没办法啊,我敢死,他就说要把娘子弄去。” 一字一句,这人越说与其越平淡,就仿佛他说的不是锥心刺骨的痛苦往事,而是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饭的菜谱。甚至菜谱还有个喜好厌恶的语气,他都没有。 这要坏事,这人明摆着精神已经崩溃了,卢斯正不知道怎么办呢,他袖子就被人拽了一下,一扭头,冯铮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冯铮他就出去了。 卢斯知道,冯铮这是去找救兵了,可是他一个人在这,能咋办?把人打晕了?卢斯直接就没想用言语来劝说,这怎么劝?任何言辞面对这位齐秀才的遭遇,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坐在那守着,防着这人想不开自杀了。 幸亏,冯铮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他带来的救兵,却不正是赵老板(弄柳)?赵老板在无常司这两年是真的过得安逸了,什么都不用多想,就只是安排好了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的吃嚼就好。 这事是累,可是累得开心,充实。赵老板不但没瘦,还富态了许多,整个人圆胖圆胖的。且,现在的赵老板极其的爱笑,就好像他天生嘴角便是上翘着的一番。所以,圆胖的赵老板不但没让人觉得丑,反而好看得很,珠圆玉润说男子不太恰当,可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了。 他一进来,那尴尬阴沉,还有些绝望的气氛好似也散了好多。赵老板对着卢斯点点头,卢斯赶紧就窜出去找冯铮了。 跑出去卢斯一拍脑袋:“也是我傻了,让人看着不就好了,自己守里边作甚?” “这人是咱们叫过来审的,总得善始善终吧?”冯铮叹了一声。 “也是。”卢斯点点头。 “唉……原来以为这书生傻,现在看来,他是一点也不傻,也太可怜了些。”冯铮叹,可怜人他们总能见着,可是每次看到了可怜人,他依然会跟着心里难受。 也不怪齐秀才不找同窗好友帮忙了,这情况没法找。最开始是家门不幸,后头就是羞于启齿了。 两人正唏嘘着,那边来报,尹带娣招了! 尹带娣这牙显然也咬得不是太紧啊。 卷宗整理好了递上来,两人先让无常按照尹带娣招供的地址去抓捕同伙,再细看尹带娣其中的究竟。 刑头虽然不知道齐秀才的情况,可却是精通此道又与同僚上司久经“切磋”的老手,很有一套刑囚的手段。在无常司的大牢里问询,绝对不会局限于某个案子,而是把能挖的都挖出来! 所以这卷宗里记录的事情还真是极其的丰富。 尹带娣头一回犯错,是他十三的时候,他无意中见了书店里卖的一套春宫图,乃是两个男子的,顿时心痒难耐。可是这春宫图因是全彩的图画,一本竟然就要十五两银子,他卖了自己的许多书,银子却还是不够,最后一咬牙偷了他娘的的日子钱,把书买了。 结果这书他没看两页就觉得腻了,让他转手十两卖给了同窗,他爹娘则为银子的事情,大吵了一架。他本来想把银子偷偷还回去,又一想反正两人吵过架,也和了好,他没必要再去“多事”了,这银子就让他花用掉了。 十两银子,在开阳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尹带娣作为寒门学子,从来没有自己掌过这么多银子。自然是花没好花,除了吃喝之外,他用银子去暗门子第一次给自己开了荤。还是一晚上就雌雄各一的。 十四岁时,尹氏出嫁,尹带娣不但彻底没了钱,还多了个管束着他的姐夫。尝过放纵滋味的尹带娣,根本没心思坐下来读书了。不过,他这姐夫是长得真好——齐秀才谆谆善诱的时候,尹爱娣就起了坏心。 一开始他还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可他一次次的跑出去鬼混,自然让他认识了许多“新朋友”,这让他看到、听到、学到了很多。他也跟着这些朋友做了许多事情,他们殴打赌鬼、醉汉,抢走钱财,调戏没什么靠山的暗女昌,向小买卖人索要保护费。 同时,尹带娣快速的长得高大、强壮,从要抬头看他姐夫,变成了可以平视。尹带娣开始偷他姐夫的钱财,调戏他姐夫,终于惹急了齐秀才将他逐出了家门去。 尹带娣表示他原本没想对他姐夫怎么样的,可是姐夫太不给他面子。他那天喝了酒,又让兄弟们起哄,就想给他一个教训,恰好jiejie不在,他就去敲了门。谁想到,那天姐夫竟然二话不说愿意跟他一块睡觉,这不是勾引他还能是什么?骗骗他要跟他睡的时候,他竟然又反抗起来,真是贱! 卢斯和冯铮看着,自然是明白,那是齐秀才不放心尹带娣,毕竟尹带娣曾今偷了他的钱,更要命的是毁了他的书,他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睡? 之后就是尹带娣越发无法无天了,毕竟他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搁在现代,就是从不良少年正式转职成了混混地痞。彻底脱去了少年文人的长衫,穿着短打,歪扎着发髻,跟着“大哥们胡混”。 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欺软怕硬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可是不少。然后在八年前,就是卢斯和冯铮还在食谷县当捕快的时候,他和跟他一起混的地痞们一起,犯了一件大事。 他们在收保护费的时候,有人死活不给,一群地痞一拥而上,将人打死了。尹带娣当然是在大佬的安排下,跑路了。 这时代的跑路,难,也容易。平民老百姓难,有一点靠山,犯的又不是大事的人,容易。 一条人命,搁在这个人的亲人好友心中,必然是大事。可升斗小民的人命,在高官显贵眼中,只要没有其他牵连,翻不起大浪,那就不是大事。 所以,尹带娣和他的兄弟们顺利的逃了。并且到了西北一处山寨里,正儿八经的当了八年的山贼。即便是他逃跑的时候有所惊恐和后悔,但是在山寨里头,真正头舔血的混了八年,彻底没了束缚,抢劫货物,jian污男女,杀人,这些事他做得太多,多到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了。 这人原先就没什么人性了,这下彻底是成了个畜生了。 然后,开阳的大哥遇到了硬点子,有事找好手帮忙,在山上过得快活的尹带娣就主动要求回来了。他是报答大哥当初的救命之恩的,也是来报仇的——找他姐夫复仇,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有家不能归的日子,都是因为他姐夫。 冯铮忍不住惊呼:“这关齐秀才什么事啊?” 尹带娣所供,很明白的说明了齐秀才虽然之前接连说谎,但方才说的,确实并非谎言了。齐秀才从头到尾就都是苦主,是受害者,尹带娣竟然把自己这一步步走进屎尿里的行为,怪罪于齐秀才?简直是荒谬至极。 卢斯冷哼一声,他是痞子,痞子为什么是个贬义词,还不是因为大多数痞子并没有遇到一个鼠哥那样的老大,或者遇上了,反而是不屑。九成九的痞子都是尹带娣这样的,好逸恶劳,贪婪短视,其中又有很多,即便是走到绝路也不会想到自己有错,而只是把他一辈子遇到的所有人,都怨恨过来。 “这种人就这样。不恨齐秀才,他恨的就是他爹妈,他jiejie,他随便的什么邻居了。只是齐秀才……很倒霉正好是他认识的,还活着的人里头,最好的一个人。他这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知道他,他自己这一辈子都求而不得。所以他才用了那样的手段。” “这种人……”冯铮一脸的作呕。 可再怎么作呕,这案卷俩人还是得继续朝下看。毕竟,他们这才刚看到涉及如今案情的地方。 尹带娣的老大,姓廖,名老虎,道上人称虎爷。 卢斯和冯铮也知道这个虎爷,他乃是现任陶国公,廖世军的堂外甥,当然,这也是个一堂三千里,按照族谱翻得翻上四五页的外甥,血缘其实已经很远的。但血缘再远,人家也是亲戚,廖老虎属于背靠陶国公的大门好做事。 不过,他这个人还是很有分寸的,在开阳开着一家当铺、一家粮铺,一家青楼,暗地里还有些赌场的买卖,看着两条街,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大。 尹带娣表示,就是他,从外头调来了十二个手上功夫硬朗的兄弟,然后便让他们开始抢劫路人。 “廖老虎有毛病吗?”冯铮想不明白,廖老虎的地盘再小,他也是个老大,好赖每天都有几十两银子的进项,他修函那抢劫抢来的十几两银子吗? 冯铮也不明白:“尹带娣不见得会撒谎,但这廖老虎……把他‘请’来问问吧。” “要不要跟皇帝报备一声?”事有反常必为妖,廖老虎这事明摆着就要深挖,可是要深挖说不定就要挖到陶国公的屁股底下,涉及一位国公,他们还是应该报备一声的。即便那只是过气的,下一代就要降爵的国公, “这事咱们没确定……”卢斯有点犹豫,他们是天子近臣不假,可是再怎么近,有事就去找皇帝,没三两次,皇帝也烦了。因为他们觉得是谨慎小心,是大事,搁皇帝那里不一定啊。 “可若是确定了,怕是事情就要闹得大了,毕竟,这是一件开阳府要躲,或者至少是要拉人分担的案子。” “师兄说得多,该与皇帝说一声。”卢斯也转过弯来了,宁愿让皇帝以为他们是事妈,也不能让皇帝以为他们恃宠而骄,自以为是。 吩咐人下缉拿廖老虎,两人便研究着怎么写奏折去了,这折子因为事关皇亲,所以得从密折的通道走,两人也不想经过文书、师爷之手,一起打了草稿,然后冯铮执笔。 卢斯这些年也练字,可他大概真是没写字的天分,无论怎么下力气练,也顶多是让狗爬的字变成了乌龟爬的字而已。反而是冯铮,跟着他一起练,如今已经能写出铁画银钩的一笔好字。 写了六七份底稿,卢斯把作废的底稿全都烧成了灰烬,冯铮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奏折打开,晾干。 “铮哥,你稍后把折子送进宫去,我廖老虎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这奏折少说也花了半个多时辰了,可是廖老虎那边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情况分明不对。 第240章 “……好。”冯铮想跟着一块去的,可是想想现在有了变故, 才确实应该更早上达天听才好, 只能点了头, “你注意小心着,莫要大意。” “知道。我有分寸, 放心吧。” 两人于是分道行事,冯铮直接进宫,卢斯则寻点了五十人,向廖老虎家而去。 前一批派过去的有四个小旗,这半天没回来, 必定是出了事。但不会是什么血溅当场,全军覆没,他们怕是出了变故, 给扣住了。廖老虎没这个胆子, 更没这个能耐, 怕是陶国公廖世军出面了。 陶国公还是先帝时,跟着大将军沙场奋战,杀出来的第一批国公。第一代陶国公就只有一个儿子,当时乃是重伤之中封公, 皇帝承诺三代不降等, 算是给老将临死的慰籍。 第二代国公乃是第一代国公的二子,原本老国公的长子已经丧命疆场。这个二公子本来就不是按照承袭爵位的标准养的,多少有些纨绔的性子。但耳濡目染跟着老爹长起来的,基本的品德和能力都还过得去。只是大将军和先帝都要给廖家留着他这一根独苗, 过去他父亲的老兄弟也都偏帮着,所以,这位公二代不知道是彻底放飞自我,还是上进无路自暴自弃,反正就是玩得有些疯。 他不是在色上头玩,他是玩山崖跑马、木筏横渡、大江泅渡,等等放在现代叫做极限生存的东西。刚二十五岁,他攀爬一处险峰,摔死了。幸好在此之前,他已经跟王妃留下一根独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