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画卷薄薄的纸张在这狂风中瑟瑟作响。 “谁!” 一身青衣、神情苍白阴郁的男人终于从那一片黑雾里显出了人形,却还是被那股风吹得晕头转向。 “哇”地一声,男人胸口一痛,竟然俯身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液体来,腥臭里杂着一股隐约的墨味。 狂乱飞舞着的窗帘后缓缓显出了一个身影。 长安出现在了那里。他身形曼妙,脚下踩着恨天高,流光溢彩的凤纹旗袍叉开到大腿,似笑非笑,仿佛下一刻就会抬脚踩到男人脸上来。 他不知从哪里悠悠掏出一个烟斗,靠着窗台轻轻敲了敲。星火在黑夜里蓦然被点亮,又慢慢暗淡下去。 “洛阳……不,你不是……”男人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狰狞着一张脸孔低低喃道。 “呵,这样就经不住了?”长安开口,却是个磁性的男音,让一旁的刘春阳忍不住惊讶了一把,“你之前装成乔素的模样去欺骗洛阳,不是做的很顺手吗?有本事再来一次。” “我能让你死得,比真正的乔素有意思一百倍。”长安笑了起来,被特意勾长的眼线有那么几分摄魂夺魄的味道。 男人只是捂着胸口,警惕地看着他。 长安从窗台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闲庭信步一般四处打量着凌乱的房屋。哒哒的高跟鞋最后停留在了墙壁上的画卷前。 长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幅画卷,笑着说:“画的还真像。” “可惜……终究不是崔大人的作品。” “不是又怎么样!”男人终于被激怒了一般向长安吼了出来,“仿画就注定低人一等吗?仿的画技难道就不是巧夺天工的画技了吗!主人辛苦练习画技书法那么多年,他的才情不输给崔明!只因为是一介白身,他的作品就要被埋没在书肆里十几年;为了得到他人的鉴赏,不得不画了一回仿画,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还被人钉在耻辱柱上嘲笑那么多年!这难道就公平了吗?” 他周身黑雾缭绕,紧紧盯着长安,似乎是想把自己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主人唯一生出器灵的作品是副仿画吗?可我主人的一生……早在百年前就被那些势利小人消磨殆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可能不更新了,作者要去抢盒子…… 看吧,六点前我会发公告的么么哒! 第45章 四十五 画卷妖怪的故事,和千千万万个埋没在风尘里的无名故事一样,似尘埃一样渺小。 他的主人是个醉心书画的书生,可惜家境贫寒,为人又极为木讷,不懂奉承往来之事,只埋头钻研他的技艺,就靠贱卖自己的书画勉强糊口。 当时南北两朝对峙,两方时有摩擦。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但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平盛世,因此从这一点来看,这位无名的书画家就是生不逢时。 但书生也是有朋友的。一个机敏善辩,有大志向的朋友。朋友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到南朝副相崔明手下去做事。 朋友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崔明崔丞相是如何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但书画家只关心崔明的作品。 提起崔明他总是眼睛亮亮地说说:“崔大人的字和画都是一绝啊。你将来要是做了崔大人的手下,能不能帮我讨一笔字啊?” 朋友:“……我就算真的成了崔大人的属下,哪有属下腆着脸管上司要书法的?!” 书画家的眼睛瞬间暗了下去:“哦。” 朋友:“……你别灰心啊,我看你画得不比崔丞相差多少啊。” 朋友不觉得自己信口开河。书画家就像是埋没在沙烁里的金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书画家:“可是崔大人昔年的墨宝上个月在国都的画廊里展出了,卖价五千两。而我的就三两,还是买一副画送两幅字。” 书画家左手比了个一,右手比了个二,脸上却完全没有羞愧或者颓废的迹象,似乎是为了朋友那句“你画得不比崔丞相差”开心。 朋友:“……嗨,世人最喜欢拜高踩低。他们哪是看中崔丞相的画,只是看中崔丞相的名气,摆在家里有脸面罢了。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喜欢摆弄这些花架子。” 书画家呵呵一笑:“那么说来,肯花三两买了我书画的人真是我的知己了。我不为浮名所牵绊,能获得这样的情谊不也很难得吗?” 朋友忽然沉默了。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想,这句话算你说的有良心。 这座小城,真的不是适合书画家生长的土壤。 城里的书肆和画廊被同一家人承包了,拿书画当牟取暴利的生意,行事不大很厚道,对书画家也没有上一个东家那么宽厚了。 书画家的画被摆在了最阴暗的角落里——要不是朋友特地去找,恐怕找都找不到。 而且售价也不是二两,而是五两——画廊拿了三两抽成。 越是无名的书画家,他们盘剥地越是心安理得。那两幅字还是书画家死活要送给“知己”,这才免费到了朋友手中。 朋友也不是故意给画廊送钱,而是……他见过书画家的米缸。朋友再不做点什么,书画家就穷得真·揭不开锅了。 联想起自己近日的际遇,朋友犹豫了一会儿,问书画家:“你不是说自己隐居在这里是为了求山水真意吗,求得怎么样了?” 书画家抽了抽嘴角,诚实地说:“也就这样吧。” “那……你要跟我一起去梁都吗?”朋友试探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我自然是不担心你一个人在这儿会过得不好。只是梁都毕竟是天子脚下,机遇多——毕竟你们这些书画大家也是要吃饭的,试着闯一闯嘛。” 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书画家沉默了。 他其实……不是很想去梁都。 梁都啊,听着就是一片富贵锦绣,人山人海,连这么一个小城市里的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的书画家,去了梁都哪里还能有自在日子呢? 但是朋友说的也没错。梁都繁华自有无限的精彩,他一直龟缩在这一片小地方也不是个事。 更何况……那里还有朋友心心念念要效忠的崔丞相。 瞧,朋友一提起梁都,一想到崔丞相,兴奋地连脸都红了。 书画家斟酌了一会儿,回答说:“好吧。” 朋友笑了,却又忍不住用袖子遮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只是清了清嗓子,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书画家的肩膀,话语中有对未来无限的遐想: “放心,等我做了崔大人的手下,我一定给你引荐他。崔大人惜才,你一定能让更多人看见你的书画的。” 当然,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一穷二白的书画家和家道中落的朋友一起扎进了梁都这个催生梦想又破灭梦想的纸醉金迷之地,风光大好尽在眼前,却都只属于别人;而他们俩却如涸辙之鲋,被接二连三的麻烦和纠结折磨地烦不胜烦。 现在书画家也不得不为生计出来奔波劳碌了。朋友已经没钱买他的画,但是书画家的书法和画都很顺利地卖了出去。 毕竟是寸土寸金的梁都啊。 朋友四处毛遂自荐,却四处碰壁。 此时的书画家没有知名,但是贩卖书画却也够他温饱了。朋友想象中的情境完全颠倒了过来——现在是书画家在照顾他。 一日小雨。朋友一身单衣坐在小院子里,一言不发。书画家撑着伞蹲到了他身边,青灰色的衣衫像画中一片烟雾缭绕的山景一般隽秀。 “你别灰心。”书画家说,“就像你说过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不懂。”朋友摇摇头,“不是是金子总会发光,而是我想发光,就必须得用金子——我从前只看出朝堂上花团锦簇,却不知道官员们之间的结党营私如此猖狂。有钱才可以打通上下关窍,让别人认真听你说那么一两句话。” “我想走一条清风明月的大道,却必须加入这一群蝇营狗苟才能扶摇直上。”朋友喃喃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若他真这么做了,走到崔丞相身边时,怕是也已经泥足深陷,只能成为自己厌恶的人的一部分了。 书画家听了沉默,摇头叹息道:“你又怎知你最憧憬的崔丞相曾经不也是泥足深陷呢。” 对了,崔明出身寒门。这种攀缘着荆棘才能往上爬的路,他一定也经历过。 崔明做到了,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呢?朋友扪心自问,心中阴霾尽扫。 “谢谢你。”朋友扭头笑了,对书画家说,“要不是你,我可能还在这儿蹉跎一段时日呢。” 朋友奋发图强,终于在梁都府衙考上了一个小小的记事官。虽然没有正经编制,但待遇很不错。朋友能做的事落到实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影。 比之之前的桀骜,如今他的自信却让他更为耀眼。 也许就是因为太耀眼了——一切看起来都在变好的时候,朋友被人诬陷收了犯人的银钱被革入大牢,但书画家在家里翻了天也没找到赃物。 完了。书画家想。他虽然不谙世事,却不代表他蠢。府衙连栽赃拿脏这一遍套路都懒得走,不过是摆了明也是铁了心要朋友背这个黑锅。 他拿着身上所有的积蓄,去了府衙。却只有师爷接见了他。 师爷掂了掂手里的钱袋,一抹胡子:“说吧,我给你半柱香的时辰。” 可是书画家刚提到朋友的名字,师爷就推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赶。 “你朋友惹的那叫什么事儿啊——全府衙上下,只有他最不识时务,扎在那儿跟个柱子似的,不关他关谁?”师爷看在钱袋的份上凑过来悄悄跟他说了一句,却也让书画家的心更为安定了。 朋友果然是被陷害的! 他好说歹说,求师爷指一条明路,还承诺会送来第二个钱袋,师爷这才纡尊降贵的指了指“明镜高悬”那四个字的匾额—— “咱们老爷啊,最近一直在收集崔大人的墨宝呢。若你有崔大人的画作,哪怕一小幅,也够换你那个倒霉兄弟活着出来了。” 书画家愣住了。 他恍恍惚惚道了谢,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书画家坐在院子的小马扎上,只觉得全身发凉,由心到身的那一种。 从前也有个天色一般灰暗的日子,书画廊的老板展开他的画作,摇摇头说:“不是我不肯帮你——你没有名气,谁愿意花大价钱买你的画呢?” 老板一指旁的画作,说:“做人呐,有时候不能太过古板。现在的大官们就爱附庸风雅那一套,你只要在关窍上使些巧劲,让某个官员把你带在身边,或者赞赏你两句,你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啊。”说着上下打量他清秀的脸庞,“对你来讲,这又要好说一些……” 书画家:“……老板,在下卖艺不卖身的。” 画廊老板:“好吧好吧。明人不说暗话,想挣大钱,我自然还有别的门路。”他展开一幅素白的话,“你看看。” 正是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暝秋爽图。 “我看你的笔锋,和他一样,奇险中出清俊。”老板摇头,“你的画风多变,什么都能信手拈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天赋……你只要将自己的风格稍作修改,把这幅画这么一仿……” 书画家登时恼怒道:“告辞!” 书画家捂了捂自己的脸,深呼了一口气。回到房间里,展开纸笔,泼墨作画。 他最不齿作假造伪之事。但是他的朋友确实是被冤枉的,他只能出此下策,却也算以毒攻毒了。 到最后,朋友捡了条命回来,腿却废了,终究不能再入仕途,心灰意冷。 而府衙长官得了一幅“崔明的真迹”,爱不释手,挂在厅堂上炫耀。 本来事情到此已经结束,以书画家的技艺,怕是除了崔明本人,无人能辨真假。 但是被悬挂在府衙厅堂上的那幅画,却终究给书画家招来了泼天大祸。 第46章 四十六 故事听到这里,长安挠了挠自己的耳朵,皓月一般的脸上表情寡淡:“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