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是最便宜的米酒,反正将就喝。” 银杏小小抿了一口,赞道:“好喝!”接着,他又看向傅杳道,“你是好人。” “哈,我是好人?”傅杳笑了,“死在我手里的那些人和鬼表示不想赞同你这句话。” “可是你对我很好。”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能感觉的到。” “不要说得那么rou麻。”傅杳嫌弃道,“是因为你对我还有点用,能读书给我听。不然就你还想喝我买的酒,最多让你舔舔壶盖。” “噗嗤”,银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靠在树干上,看着头顶的星空,道:“突然间心情变好了很多,所以说难过的时候,还是得要和人聊天啊。其实,我原本以为他会记起我。哪怕不知道我是谁,也能有这个人是不是上辈子见过的感觉。但是好遗憾,他对我没有感觉。甚至,还可能有了心上人。” 那盏兔子灯,绝对不会是他给自己买的。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毕竟我是来晚了,我也不可能要他一直在等我。他现在是人,而我只是个妖物。人鬼殊途,这些我都知道的,我……”银杏突然说不下去了,谅解能骗得过嘴,可难受瞒不过心,“如果当初他和我一起死了就好了。” “但是他没死成。”傅杳道。 “是啊。喝假药又怎么死的成。”银杏道。见傅杳侧过脸看他,他忙解释道:“不是他作假,是别人故意换了他的药。” “别人是谁?” 银杏吸了吸鼻子,又喝了口酒,道:“我当初大概真的很让人讨厌。哦,我应该没告诉过你,我爹以前是个大官,我身为他的独子,走到哪都被人逢迎着。即便是在最清贵的书院,也仍旧无数人鞍前马后,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只要是我不喜欢谁,那么就一堆人会跟着针对那个人。 “当时的逢年,他叫黎逢年,”他解释了一句,“逢年家境贫寒,为人寡言正派,加上书读得很好,很受山长喜爱。我那个时候也是,大概脑子是被驴踢了,总觉得被他抢了风头,就很不喜欢他。 “你也知道的,上位者只需要一个眼神,下面就由无数的人去帮你除掉碍眼的东西。我不喜欢逢年,不少人明里暗里也就开始针对他。对于那些小把戏,我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我没参与,但也没有阻止。 “逢年心性坚韧,当时也是真的一心只把心思放在读书身上,对于那些龌蹉从不放在眼里。任由别人蝇营狗苟,他依旧冰壶秋月。 “想要踩下去的人,却越来越璀璨夺目。我当时心里可恨了,却也无可奈何。就在那年,我爹被罢官了,我也一朝从云端跌入泥底。人就是这样,你得势时,说什么是什么;你失势时,他们说你是什么你才是什么。 “原先将我捧得越高的人,踩我踩得最狠。在寒冬腊月,我被赶出校舍,转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愿意拉我一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思来想去,最后半夜钻进了逢年的屋子。” 那个时候,逢年醒来突然见到他,吓得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 “真是有意思,我原本以为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想到和你聊着聊着,竟然又全部想了起来。”想起往事,银杏忍不住笑了起来,“逢年知道以前我针对他的事,也没有滥好心的收留我。他勒令我回去,不许我弄脏他的被子。我当时就想,别人也就算了,你也配嫌弃我?然后我就趁他没防备在他脸上舔了一口,说他脏了。逢年气得要把我丢出去,结果一开门,门外全是看热闹的同窗。 “反正到最后,我死皮赖脸在他校舍里待了下来。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爹失势了,别人可能会像当初对逢年一样对待我,但是逢年不会。在他身边,我至少能安全几分。 “和一个很厉害的人靠近,难免会被吸引。虽然这个人总是让少爷我自己打地铺。但是在为爹娘担惊受怕的一个多月里,我真的很感激有他在旁边。次年,我爹的官职恢复基本无望,我也不可能一直躲在别人背后,就我打算回我原来的住处时,和逢年一起住的前辈游历去了,把床位空了下来,我和他名正言顺成了舍友。 “大概是我也没那么差劲吧,逢年对我态度渐渐好了起来,我们开始同进同出。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会开始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他,会注意他的喜好,会喜欢他。等我察觉出来的时候,我其实没打算让他知道。甚至为了遮掩,还下山故意去秦楼楚馆消遣。结果那个混蛋在知道后,转个身直接告诉了山长,山长关了我三个月没让我出山门。 “成天朝夕相处,我感觉自己的情绪都会随他而动。这样下去,我又怎么考科举,光复门楣。我跟山长说要换校舍,说他半夜放屁打呼噜影响我读书,结果他当时就在门外给听了个全部。晚上回去,押着我读了一夜的四书五经,让我好好反省自己。 “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其实他对我也是有好感的吧。那年五月节,书院难得放节假,当时我喝了一些雄黄酒,但我知道我没喝醉。可是心里总有某些心思在作祟,于是我趁着他酒醉的时候,偷偷亲了他一口。结果自从那天开始,他对我就疏远了。 “我知道,那天他应该是也没醉,但是那样的场合,不能装醉又能怎么办。他和我疏远,我就知道有些事我没法继续装下去了,太恶心了,我一想到让他觉得恶心,我就觉得自己也挺恶心的。我换了校舍,也尽量避开他,不再和他碰面,就有时候考试的时候,会看一看他贴在墙上的文章。” 第23章 “他真的很厉害,写出的文章波澜壮阔,令人心潮澎湃。山长也曾说过,我们这些人里,他将来造化可能最大。那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我又怎么敢去挡他的路。 “我爹虽然被罢官,但以后至少当个富家翁还是行的。我让父亲同山长说,给我换个地方继续求学。山长也同意了,还荐我去南宁书院。离开那天我是悄悄下山的,只想着,从此以后,与他天各一方,互不相干。 “谁知在去南宁的途中,我得了瘟疫。就在我以为我会病死在途中时,他竟然追了过来。”回想那个时候见到他时的场景,银杏心里现在都还泛着甜。 “是他一直悉心照料我,一点点将我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我醒后,他问我,为什么要走。我当时脑海里闪过很多能够轻松说出口的理由,但一见到他的眼睛,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我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了一句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话。他说,‘我会来追你,原因和你离开书院一样’。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在听到他说这句的时候,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再后来,我和他回了书院。但是有些事情根本藏不住,我本来就被人盯着,很快我们的事被人发现了。我们和那些冷嘲热讽的人起了争执,结果失手摔死一个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况且这人的父亲在朝中本就和我爹不对付,现在出了这事,自然不善罢甘休,而且书院也因这事被多方声讨,山长对我那么好,我也不想他维护我这个莽夫而晚节不保。 “我自缢的时候,逢年救下了我,说这事因我们而起,应当一起承担。他去买了药丸,我们约着服毒自尽,也算是不拖累旁人。 “直到我死后,我才知道,我那些同窗都觉得是我勾引了逢年,拖累了书院。我死有余辜,但是逢年不值得。他们换了逢年的药,用我的尸体去交了差。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银杏讲述完,傅杳没说话,倒是一边不能喝酒的三娘迟疑道:“黎逢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书读的很好,想来应该名声在外。”银杏理所当然道,但接着他又苦笑道:“我真不怪他活了下来,那该死的狗东西还不配我们两个一起给他陪葬。我只是有些无法接受,当初那么在乎我的人,现在却为别人动了心。” 说完,他抓起酒坛继续灌了起来。 米酒后劲很足,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喝酒的人一心想醉,银杏很快就倒了过去。 大约是心中有刺,银杏并没有去轮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每日给傅杳读着书。 直到某一天后,他想通了,突然宣布道:“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是我来晚了,那我就继续等他老去,和他一起踏入轮回。” “就这么喜欢他,非他不可?”傅杳道。 “嗯!”银杏回答的无比坚定。 傅杳点头,“那行。” 这一夜,傅杳没有离开大慈恩寺。 等到天破晓后,大慈恩寺香客渐渐多了起来,银杏再次见到了带人来上香的黎逢年。 本来心里已经做好了一番建设,但是真正看到他和别的女子一同来上香时,银杏还是感觉胸口疼得在透风。 “我先回树里了。”他闷声道,心里打算接下来几十年都不再现身。看不见,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别急。”傅杳道。 他们两个站在寺院后院的银杏树下,怎么看都怪异的令人瞩目。待黎逢年和同行的女子一同过来后,也一眼就见到了一身黑漆漆坐在轿子上的傅杳,以及她身边的银杏。 黎逢年把银杏认了出来,他朝着银杏道:“好巧,又见面了。” “是啊。”银杏勉强笑了笑,避去了一边。 黎逢年也察觉到了面前少年的疏离,他也没自找没趣的继续去攀谈。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旁边突然蹿出一老头。 那老头把他和同行女子一同拦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脸啧啧道:“两位好面相,老夫给人算命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命格。” 黎逢年从来不信鬼神之事,听老头这样一说,眉头微蹙,不想再听下去。但是他身边的女子却一脸惊喜道:“真的?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两位有所不知,你们的命格是缘定三生的命。在上一世,你们就是一对夫妻,和美而终。这一世,不过是再续前缘罢了。”老头道,“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两位若是能结合,必然是多福多寿,子孙绵延。” 女子脸色顿时羞红地拿着手帕掩了脸。 “你说,他们缘定三生?”银杏此时走了过来,眼睛盯着黎逢年确认道。 “当然,老夫看相这么多年,就没有不准过。”那老头摸着胡子道。 银杏顿时笑了起来,“他们现在是……再续前缘?” “是的。” “是这样啊……”银杏点点头,转身想走。黎逢年察觉他神色不对,叫了一声,“你……”但他话没说完,银杏却猛然转身,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竟然和别人缘定三生?”黑色的指甲一点点长出,银杏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这个曾经的爱人,极力隐忍着情绪,“你和别人过得和美,和别人多子多福……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这突然起来的变故让旁边的女子和老头都吓了一跳,老头一下子钻进了人群,而女子想上来救人,可却发现根本无法靠近他们。 大慈恩寺的上空,乌云渐渐凝聚,周围也一点点暗了下来,寺里呼呼地卷起了狂风,吹得窗门直响,金钟乱鸣。 寺里的住持察觉到后,道了一声“不好”立即来了后院,还没靠近,他却发现自己被人拦住了。 “这位施主,我看那缕怨魂尚有佛性,才一直留他至此。但他现在要杀的这个人乃是有大运道之人,若是铸成大错,必然会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我知道。”傅杳看着树下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她不仅知道,还亲眼见到他被劈散的模样,“这是黎逢年欠他的。” 住持见她丝毫不为所动,又无法出手去救人,只好叹了口气,在旁边闭上了眼睛,念起了佛号。 不过这些佛音现在根本入不了银杏的耳朵,他眼见着手里掐着的人脸色一点点变得发青,眼底也渐渐弥漫起了一抹血色。 “轰隆”一声,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银杏仍旧没有放手。 “我们一起去死吧,”银杏语气冰冷道,“就和你当初向我承诺的那样。” 黎逢年努力睁着眼睛看他,眼里没有憎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疑惑,“你是谁?” 银杏不答,指甲扎进了他的脖子里,已经有血迹渗出。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入了指缝中,血腥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天上的雷滚得更响了,像是随时要劈下来一般。 “你……是谁?”黎逢年仍旧坚持问道。 这一回,银杏触及到他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在书院时,他夜里偷钻进黎逢年的被窝被他发现后,他蹙着眉头冷着脸道,“是你。” 心像是被烫了一下,银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等他回过神时,理智已经渐渐回笼。他一步步往后退,眼神涣散,“我不信……你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我……” 等他一触到银杏树,身影就消失在原地。见他一走,黎逢年立即被住持等人给抬走了,而天上的雷云却迟迟没有散去。 这一片阴暗中,傅杳来到了树旁边,问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银杏失魂落魄,问她道:“天雷真的能劈散我吗?” “所以你还是宁愿自己灰飞烟灭,也不愿意杀了他。”又是这样的选择,傅杳已经无话可说,“读了这么久的道集,难道你现在还没注意到吗?” 银杏抬头看她。 “赵洪所著《游仙集》中的因果三论,第二论主人翁黎节度使,少年家贫,求学于松阳书院。在求学时,失手杀死同窗,师长帮忙掩埋真相。后来其金榜题名,一路高升,昔日同窗因知其旧事,皆遭打压,无缘官场。而就是这样一个手握重权之人,最后却在四十岁时,被家中厨子投毒致死。而那厨子,正是昔日他杀死的同窗父母。”傅杳道。 “黎节度使……”银杏眼里升起一丝难以置信。 “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被扭曲,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没有变。”傅杳道:“那位黎节度使,姓黎,名昭,字逢年。” 银杏一时心乱如麻,他缓缓缩成了一团,双手慢慢捂住了脸,许久后才从指缝中传来低哑地泣声,“爹,娘……” 笼在他们头顶的乌云此时才渐渐散去,阳光重新照进了大慈恩寺当中。 傅杳手一张,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落到了她的掌心处。 没有去打扰银杏回首往事,傅杳消失在原地。 …… 与此同时,一位风尘仆仆的来客,敲开了青松观的大门。 江掌柜见来人的穿着,虽然颜色不够鲜亮,但是布料却是上好的料子。再听来人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顿时知道观主说要来的人到了。 “你是来寻傅三姑娘的吧。”江掌柜道。 其方一惊,大人只说让他查一查这个道观,看能不能找到三姑娘的下落,却没想到他这一来,三姑娘还真在。 “你说的傅三姑娘是……”他到底谨慎,不敢随意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