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想起了她说她喜欢自己赠她的那支簪子,那簪子就素寡得很。 原来根源是在这里。 不过女人素些好,素些稳重。 皇帝觉得王疏月平时不说话的时候也算是个好看的女人。 “如今疏月,哦不,是和娘娘,能伺候皇上,也是娘娘和我们王家的大幸,得以报答主子的恩典。” 听到王授文的话,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让他听见了。 顿时有些自恼。 他正色地看了王授文一眼。王授文忙垂了面。 皇帝咳了一声,刻意沉声道:“跪安吧。” 王授文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正准备请罪,皇帝发话撵他走,便跟得了恩赦一般,赶紧跪安了。 张得通见王授文走远。这才跟到皇帝身边道:“万岁爷,今儿您难得散得早,回养心殿歇着?”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酉时,便是近黄昏了。 “先去翊坤宫。” *** 皇帝喜欢有金阳的黄昏,恰好今日便有。 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斗拱,梁枋饰着的苏式彩画都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如红浪一般的霞云流过凤凰树的巨冠顶。王疏月站在西面饰万字团寿纹的步步支锦摘窗后,整个人都被昏时的暖光包裹其中。 她穿着一身品月色(偏蓝色)缎绣玉兰氅衣,头上仍戴着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子,正低头,同身旁的宫人一起理书。 光线正好,修饰着她原本就十分柔和的五官线条。纤软的碎发扬在夕阳余辉中的书尘之间。人本身的气质,和周遭环境的温雅相容在一起,很顺眼。 皇帝以前爱黄昏,是因为行于其下不至于被人看穿情绪,而又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是他少时沉浮的自守之道,如今,对着这个女人,重新再一品——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八个字到很衬她。 皇帝跨入宫门。 翊坤宫还没有规整完毕,在庭中洒扫的宫人全然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会过来,吓得跪了一地。 王疏月听见外面的动静,隔着摘窗向外望去,恰与皇帝两两迎目。而后又彼此避了开去。 不多时,王疏月从殿中走出来,在屏门前请安。 “主子来的不是时候,奴才还没归置好,都没有地方让主子坐。” 皇帝径直往里走:“朕不坐,就过来看看。” 他想去看里面的陈设,又忘了叫起。人已经走到了那座巨大的博古架前时,才想起她还在后面跪着。 “你过来。” 他说这句话,何庆赶忙照着对娘娘的礼扶起她。 皇帝背对王疏月站在,一眼扫过那架上的书脊。她爱看的书,大多是前明的文人别集和诗集,皇帝扫到最顶上一排,甚至看到整一套的《明诗综》。再往下看,果然也有祝允文的字帖集。 “王疏月,你把朕给你的翊坤宫当成武英殿了。” 他随手取下一本书摊在手上。 “关奴才一辈子的地方。可不得用些心。” 皇帝笑了一声,翻着手中的书随口回了一句:“慎行司关不住你吗?” 说着,他合上书放回,“要糟蹋翊坤宫。王疏月,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当个犯了错的奴才呀。” 皇帝眉头一挑,回头看人。 “你也知道你在朕面前犯的错多。” “从前犯的错多,日后也许也还会犯,奴才这么个人,规矩学不好,也不知道如何顺主子的心,只能把自己……当个有罪的人,日后醒自己,每日都要谨着慎着。” “朕怎么你了,把你吓成这样。” “主子没有,主子给了奴才大恩典,是奴才想收敛自己的性子,日后再不惹主子您生气。” “奴才”这个自称,真是恭敬又疏离。 皇帝忍不住脱口道:“王疏月,改……。” “主子说什么。” 皇帝摁住鼻梁,让王疏月改口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要给她间屋子吗? “没甚,你听错了。” “哦。是” 天光将漏尽,她又是背光而立,身上那件氅衣的银线绣折出些来,稍稍烘出她脸上的明快的笑容。 她没去再纠缠,郎声转道: “主子,没地方坐,奴才去给您沏杯茶吧。” 第31章 声声慢(三) 不多时,她真的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 正殿的檀木椅都还罩着青布,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张将将撒扫出来的香几上。斟满一盏递到皇帝手中。而后又与自己斟了一盏。 夕阳余晖快要落尽。 两个人一道背对着金灿灿的昏时光。 王疏月双手捧着茶盏,静静地嗅着茶香,皇帝端着茶,却仍在看架上的书脊。 一个仰脖,一个垂头。 张得通与何庆对视一眼,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你……以前在长洲怎么过。” 皇帝起了个比上回那个‘吃了吗’要自然些的话头。 “嗯……” 王疏月到当真闭眼回想起来。 长洲的那段时光甜到能流出蜜来。 纯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么忙也忙不完。 纯粹的生活,偶有节余,她就要算计起来,去吃些什么,或者去什么地方看看。 还有一颗特别安静的心,守着那座书楼,拿着北方寄来的银钱,好像什么风浪都没有,什么都不用怕似的。 那时,她并不认识皇帝。 但人生最愉悦的几年,是皇帝给的。 “奴才记得您那时一年赐一千两白银与卧云,都是在年下赏来,那会儿书舍就忙得很,要给底下人派银,要结算各大书局,文斋的账上银。等把年下忙过了,就到了开春的时候,那时就要斟酌采买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闲不下来,日日都例行抄录,修写,重拓的差事。” 说着她自顾自地笑了笑。 “再来,就又要入冬了,将入冬那会儿是一段休息的时间,先打发匠人们还家,在把书舍四处锁上,奴才也能和丫鬟们消遣消遣。” 她说话的时候,皇帝将目光从书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缎将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柔软。 她的话语也是娓娓,一点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头,只得偷偷看着茶盏里的浮絮。” “那你怎么消遣。” “有几年,余下的银钱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车,去临县的几处名胜转了转。只是那会儿天已经大寒,下了雪,车马就不大好行,偶尔也会在路上绊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还得看天时。” “你父亲说,你不敢懵朕这个主子,每一分的钱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呵,他到敢欺君了。翰林亏空户部,你亏空朕。你回京的时候,朕就该让乌善好好查一查你卧云的账目。” 王疏月抬起头来:“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该的。出入每一笔奴才都亲自记过,现账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只是亏空已经亏空了,主子查出来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钱,要如何处置奴才,也让奴才披枷带锁吗?” 她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会落到他赐给她的凄惨下场中去一样。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还没有理清楚思路来问她。 于是,放下茶盏,低头理着自个的袖口,沉声道:“不至于。王疏月。” 说着,袖口渐渐翻出了龙纹,但并齐整。 王疏月见此,便走过来,半曲下膝去替他整理。 那一根折即断的脖子又露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受用,但也还想着抬起手臂,迁就她站直身。 “你在朕里好生活着,只要你断绝与三溪亭的关联,你犯再大得事,在朕眼里也不过就是‘错’,还说不到罪上去,不用什么披枷带锁,朕在翊坤宫里就处置了。” 王疏月低头笑开。 “主子这话说得,就跟要包庇奴才一样。” “你又在胡言乱语,朕从来不包庇任何人。不过,你王疏月花的是朕的私产,朕对你大可动私刑。” 王疏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手上动作到没有停。认真翻平最后一处褶皱,又用手掌去压匀。 “其实奴才在长洲的时候,也常这么吓那些固执的文人。” “呵,你还敢吓那些人,朕都得哄着他们。” “是啊,主子是不知道,重修卧云,其他都还好说。但照着从前的书录寻买一些狠难现世的古版,才是最最难的一样。古版大多是府内私藏,议价从来艰难。奴才是个女儿家,脸皮子又薄,起初总叫人多掏弄出好些银钱去。回去算算,又心疼。想着他们都说主子是个清水王爷,家底有一半耗在了奴才这里。奴才也心疼主子的银钱,便要让家人寻上门去和他们理论。每回,我都教家里人说,咱们是五王爷的奴才,办得也是五王爷的差事,就算在你们这儿闹开犯了事,最多也是回去挨顿板子。今儿,一定要把银钱算平了,不然,绝不依。”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 他记得那时剃头易服的屠杀才平息,满人的朝廷和汉人的文坛之间拉扯出了巨大的阵痛,文学艺术和科举仕途之间甚至被劈出了大裂谷。‘继前明之文风,不做鞑子之臣’这样的呼声在南方不绝于耳。文人结社也渐渐露出反清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