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但抱着周身干净的王疏月时,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会想,一切交给冥冥之中的本性。 所以,在酣畅淋漓之后,皇帝总会从脑子饿觉当中逐渐感觉到胃中真实的饥饿感。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她用柔软的皮肤贴着皇帝,沉沉睡去之后,皇帝却觉得自己很想爬起来,让御膳房切一盘牛rou来。 皇帝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总之,王疏月是一个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哪怕夏季里,胃和舌头都很懈怠,但只要她在身旁坐着,膳食看起来就很有滋味。 皇帝不怎么的讲究吃。 但男人对rou食似乎本能地钟爱。 血腥之物,哪怕煮熟了,散掉了血气,只剩下发白发柴的糟粕,一样饱含执念和欲望。 木兰秋草干爽的秋风夜,马匹系在帐前。 皇帝的仪仗不近不远地候着,四周戒备的御前侍卫,用拇指抵开了刀鞘,冷月照银韧,寒光在高草之间如星点般闪动。 这座临时搭建的御帐距离张三营行宫并不远。 但他们二人却在无云的晴夜下,显得有些孤独。 帐子前堆着的松木刚刚点燃,浓烈的木头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来。 皇帝盘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红妆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黄色。他直面着火,五官的边沿连一点阴影都看不到,要说“正大光明”,对于王疏月而言,此时感受是最直观的。 皇帝虽一早起了意要带王疏月在张三营行宫之外烤这一回rou。但他其实也搞不了这块铁条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么把它往火上架。他这个人一专注起来,气场就有些吓人,哪怕是在折腾这块烤rou的铁饼盘。张得通和何庆看得心惊胆战的,张得通不敢说话,何庆抖机灵上前道:“皇上,您让和主儿伺候您吧。您是万金之躯……” “你让朕吃她烤出来的炭吗?滚远些。” 何庆忙闭嘴,跟着张得通退得远远的。 皇帝继续研究它的烤rou炙子。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洁白,还带着些乌青的痕迹。 “要说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说完,她从皇帝手中将炙子拿了过来,两三下便架好了。 “席上那块炭是我故意让御膳房烤成那样的。您去坐着吧,妾服侍您。” 皇帝捏过银刀,“你给朕坐回去。” 王疏月看着他手中的刀,皇帝这才觉得自个这捏刀模样有些骇人,忙把刀往背后一藏,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哪知道怎么吃鹿rou。” 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皇帝执着地对付着鹿rou。 王疏月裹着一张毡子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望着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渐褪去血气的鹿rou。再一看皇帝脸,那目光中的专注是王疏月熟悉的,这份专注时常让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此,却显得有些呆傻和温暖。 王疏月确认他不会朝自己看过来,这才弯下腰,偷偷地毡子里按了按自己的脚。 跟着他走得这一路,实在是累了。 “怎么了,脚疼?” 王疏月吓了一跳,他不是分不开眼吗,怎么…… “你刚才在路上怎么不说。” “奴才以为……自个说错话了,您责罚奴才呢,怎么敢说。” 说着,她连忙坐直了身子。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毡子里的那双脚,此时只在毡子下面露了一个边沿。 她今日穿了一双青色的鞋子,以此来配那身葱绿色氅衣。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毡子里一缩,就只剩下鞋头上坠着的一丝流苏还露在外头了。 “王疏月,朕什么没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王疏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收回目光,将那鹿rou翻了一面儿。 “王疏月,朕听说,要缠成这样一双脚,是要受些苦的。” “嗯。” 皇帝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抬头道:“你怎么了。” “没有,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什么事。”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为了奴才这一双脚争执过。母亲不肯让奴才缠足,但父亲并不应允。” 皇帝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身子。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时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东西,却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两个时代。 “你父亲为何会不应允。” 王疏月望向皇帝:“母亲对我的前途没有什么指望,但父亲不一样。主子,其实前明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缠足。但自成祖开始,凡官贵之家的女儿,都要缠足。以至于婚配相看时,这到也成了女子的一层显贵身份,与我们的前途相关。” 皇帝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候,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分闲罪。” 这话,皇帝说得并不是那么的笃定。 年代有年代的意识,万千百姓,传承多年的世家门第,权贵的审美,庶人的攀附,这些东西汇集成一个混沌却又统一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识而改变,哪怕这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我若再晚出生个二十年,遇见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老了。” “你还敢嫌朕老?” “不是,我想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您。” 说着,她端端地凝向他:“我比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要有幸。皇上,卧云的重修,也是我的重修。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是从卧云精舍开始的。我最开怀的一段时光是您在供养我生活。后来,我嫁您为妃,您又带我来了热河,看了普仁寺,见过桑格嘉措……”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垂下了眼睛,面色微微发红。 “所以,但愿时间能长久些,让我能好好的回报您。” “但愿时间长久?王疏月,朕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怕什么,怕朕会杀了你,还是怕朕会不要你。” 王疏月裹紧了身上大毛毡子。 月光落了她一身,将那毡子上的细毛都照出了银光。她就在毛堆上露了个脑袋。 “我以前是很怕您的,从春环的死,到贺临断指,再到南书房里您让我掌嘴……” 别的皇帝到没什么感受,但是南书房那一件事,皇帝到是记得。 “朕那时对你是严苛了些……”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王疏月的脸颊。 “那你现在不怕朕了?” 王疏月明眸笑开。 火撩起的细风,暖烘烘地拂着她耳旁的柔软碎发。 “嗯,您不仅是个好皇帝,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皇帝习惯了她的不着痕迹扎来的软刀子。这样柔软又坦诚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他正在咀嚼这些话里的甜意。 却闻到了一阵焦味。 第一块鹿rou就这么烤成了炭。 皇帝赶忙将rou从火上取下来,用银刀切开,里面几乎看不见rou的肌理了。 皇帝对自己有些无语,索性丢了铁叉。 “张得通!” 张得通躲得远,这一时竟并没有听见皇帝唤他。 皇帝将要发作,却见王疏月用手拈起了他切下的那块rou,轻轻咬了一口。 “王疏月,你傻的吗?成这样了怎么入口。赶紧给朕吐了!” 王疏月非但没吐,反而咀嚼之后吞了下去。那滋味实在有些刺激。似乎每一个行大事的人,都会在生活上留一只笨拙的短腿。 王疏月忍着呛,开口道: “您给我烤的,您可别吃。” 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吃吗?” “好吃。” “给朕睁眼说瞎话!” “奴才又不是第一次睁眼说瞎话。” “什么意思,你还跟朕说过那些瞎话。” “说得多了,但也说得很开心。” 皇帝果然还是习惯受她的硬话,一瞬间被抵得服服帖帖的,反而心里很自在。 反倒是她之前的话,皇帝反而不知道如何适宜地去回应。 不过他听懂了一个意思。 王疏月就是想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还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这足以令他皇帝心美,抬头见月色都皎洁了。 “皇上,晚了。咱们回去安置……” 话没说完,她竟然打了个喷嚏。 皇帝忙将她身上的毡子裹紧,连人带毡一齐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 那马见是生人,长嘶一声扬了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