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涉及钱款数额巨大,又需要找个稳妥货站来运输,月儿又要坐镇东北准备装修开业的事情,来来回回跑天津的差事便只能落在槃生身上了。 月儿身边能干且忠心于她的,本就不多。 月儿至此才明白,即便自己十分努力,也正如袁倚农所说,“三头六臂的哪吒也只有一颗心”,独善其身固然重要,但商场不是孤军奋战。 她需要的是身后有千军万马,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经过几番挣扎思索,月儿来到了袁家,来寻袁倚农。 物是人非,袁家如今虽然保留着三进三出的老宅院,但早已阔了地皮,将宅院后面的空场子买了来,建了俄式巴洛克建筑的小洋楼。 袁家长子,月儿的亲大哥,如今的袁家掌舵人,袁倚士就住在那僻静处的小洋楼里,而袁倚农仍旧住在老宅院。 洋房和老宅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围墙相隔着,但父母已然过世,分了家的两兄弟心中的隔阂便早已竖起围墙了。 听说月儿到访,袁倚农出门相迎,月儿跟在袁倚农身后向厅堂走去,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所见之景物,再在脑海里一番思索,但最终没有什么印象了。 离开时不过六岁,留下的记忆不过都是模糊的吧。 “此番来叨扰袁兄,是为了和袁兄商量装修店面的事情。我对锦东城里的设计师,装修队伍都不是十分了解。想麻烦袁兄给推荐几个。” 袁倚农一来是很愿意帮月儿的忙,二来月儿的店就开在他家的百货公司里,装修得与整体格调相一致,也能提升整个百货公司的档次。 “我们百货公司从设计,到施工,再到日后的经营管理,我都是从俄国聘请的团队。月儿meimei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到设计团队的设计师,你们聊一聊。” 月儿从代嫁那一日起,便一直对于自己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耿耿于怀,对月儿而言,法国也好,俄国也好,她是没有概念的,反正都是洋人。 袁倚农能为月儿找到洋人来做设计,于此时仍见识有限,思维还略为狭窄的月儿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至于装修工人,袁倚农建议月儿就用他给百货公司装修的人,如此一来,月儿心头的两块大石头落了地,轻松了不少。 二人寒暄一会,月儿愈发觉得袁倚农是个可亲近之人。言语上永远慢条斯理,举止上永远绅士风流,对于月儿来说,她从小便看惯了冷眼,没有一颗七窍玲珑的玻璃心,也便更能泰然面对如今身份转换带来的态度诧异。 她认得出什么是阿谀谄媚,什么是发自内心地关怀。 很显然,袁倚农真诚许多。 月儿不知道袁倚农于别人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她脑海里闪现而过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就是血缘关系的神秘所在?鬼使神差地,让二人有着亲近之感? 但很快月儿便自我否定了。荒谬且无知。倘若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被家庭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富家女,兴许还有权利这般天真烂漫。 兄弟反目成仇,一家人支离破碎,什么样的人间惨剧她没见识过? 血浓于水,那是亲情仍在的时候。 月儿想到这,突然开口发问了:“袁兄,我总听你说起,你有个……meimei?” 月儿问出口之后便后悔了,何必如此荒谬地去求证一个人是否有心?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袁倚农点头:“是了,年纪与月儿meimei相仿,也是圆嘟嘟的小脸……哦月儿姑娘,我没有说你胖的意思,我这是褒义词,当真是觉得可爱。” 月儿明白他惶惶之心,点头一笑,倒不在意,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父亲过世之后,她便也病逝了。可惜了,还没好好看看这世间的美好,这么早就走了。”袁倚农眼中流露出的点点惋惜之意,月儿看得出,是真挚的。 美好……这污气昭昭的人间,真的美好么?流离失所的难民,饿殍遍野,浮尸百里,战火不断……即便是苟且偷生的人们,又算计着银钱,贪恋着富贵,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没有死,她仍旧活着,可她看见美好了么? 月儿脑海里闪现着过往的光影,被屈打,要挨饿,学奉迎,强忍泪…… 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月儿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 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因为活着,她遇见了转机,遇见了韩江雪,遇见了这浑浊世道之中,那少有而洁白的美好。 月儿想了想:“袁兄也不必觉得惋惜。人各有命,你若真的对她有爱惜之意,便将这份爱,给予需要帮助的人吧。” 袁倚农点头:“是的,所以我愿意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兄弟姐妹。” 袁倚农说自己还留了一点meimei当年玩过的玩具穿过的衣服,算是留一丝念想,问月儿想不想看一看。 月儿拒绝了。 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吧,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人总要往前看,就让“袁明月”成为一个念想,永远留在袁倚农心里吧。 临走时,月儿从袁倚农那里竟然问来了刘美玲家的住址,月儿喜出望外,一来她真的想刘美玲了,担心她家里的事情。二来她如今十分缺人手,急需一个踏实肯干的人在左右帮助自己。 刘美玲有学识,有见识,又踏实肯干,最主要的是对月儿一心一意,是难得好的人选了。 想到这,月儿便匆匆按照地址找寻了去。 然而弄堂逼仄,汽车已经无法靠近了。月儿只能下了车,徒步挨家挨户对着门牌号,终于在一堆恶臭熏天的垃圾堆后面,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号码。 这根本算不得是一间房子吧,两个小二楼当中,用板子搭起来的小棚子,烟囱斜斜歪歪地从木板上方穿插出去。 这样的房子,在寒冷如斯的东北,该如何抵御寒冬? 月儿也终于明白刘美玲的家人为什么会如此体弱多病。饶是谁,也禁不住这般苦难困境啊。 门虚掩着,敲了几次也没人应,她便兀自进去了,月儿只是女人的身形,入房门都需要低头才行。 乍一进门,光线骤然变暗,月儿费了好大劲才让眼睛适应下来,看见了炕上躺着的,病恹恹的,甚至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的妇人。 盖着脏兮兮的被子,怔楞地看着进了屋里来的月儿,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月儿开口问道:“请问,这是刘美玲的家么?” 带着满身药味的妇人缓慢地点了点头:“是。是美玲家。你找她有事?” “我是她的朋友,听闻伯母生病了,我想来看看您。” 那妇人仍旧看着呆讷,却起了身,面上艰难扯开笑意,拍了拍炕沿,“姑娘,坐。” “美玲呢?没在家?” “她学校忙,最近都没回来住。” “她在学校呢?” “是,学校呢。她们学校可好了,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同学们便筹钱给她,让我治病。” 月儿昨天刚去了学校,又见到了邱瑾,听闻刘美玲根本没在学校里,更没听说什么筹措钱款的事情。 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来,可面对刘母脆弱的样子,月儿实在没忍心直接开口询问。 只和她寒暄了一会,问了问病情,又侧面打探起刘美玲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住了,但给家中送来了不少钱。 刘美玲还有个弟弟,月儿想着刘母生病,总该有个人在家中照应,便问起来:“那弟弟呢?他也没在家?” 刘母看了一眼门外,神色也颇有些担忧,“早该回来了,早上出去给我抓药了,还没回来呢?” 月儿想着一个大小伙子,白日里能出什么事情,于是宽慰道:“伯母,放心吧,估计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就回来了。” 她看着这破旧不堪的简陋屋舍,想着刘美玲的学识,月儿心中是颇有些佩服的。即便如此辛苦,刘家都没有放弃一个女孩的学业。 无论如何,这个母亲都是伟大的。 在听了月儿的感慨之后,刘母欣慰地笑了:“我家那妮子,最让我省心了。从来都不招灾惹祸,还勤快。也是赶上这女校是个好地方,不需要交学费,我那妮子就一面上学,一面打工,供我治病,还能供她弟弟上学。” 月儿听到这,心下多少有些诧异了。她知道刘美玲是在打工的,教她法语不就是其中一项么?其中赚得的钱财若说是养活她自己,还说得过去。再养上这么一大家子,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更何况,女中哪里不要钱?韩大帅为了韩梦娇,年年都在往里扔钱。寻常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法被送到女校去读书。 想到这,月儿疑窦丛生,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耗着了,她需要赶快找到刘美玲,问个清楚。 月儿从手包当中掏出了一点钱,放在了刘母的床头上,“伯母,这点钱您拿着治病,如果不够了,再来大帅府找我,我随时都在。若是您看见了美玲,一定告诉她不要太过辛苦,学业要紧。” 刘母不肯收,月儿将钱压在了她枕头下,转身便欲离开。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喊叫声,一个脚步仓促的孩子冲了进来,冲着刘母喊道:“刘大娘,不好了,快去警察局,二娃子被警察抓走了!” 第四十三章 刘母一着急, 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月儿眼疾手快扶住了这老太太, 宽慰道:“您身子不好,我替您去警局看看。弟弟叫什么名字, 您放心, 我把他全须全尾带回来。” 老太太自然不肯,可奈何确实身体太差, 没法动弹, 只得千恩万谢, 将名字告诉了月儿, 然后满面忧虑地坐在炕上,望向门口的方向。 这一刻,月儿是颇为动容的。 月儿到了警局, 有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了是少帅夫人, 忙客客气气地将月儿领了进去。 月儿颔首致意, 也不多寒暄,直奔主题:“我是来处理刘建德的事情的。” “刘建德……”警员翻了翻手中的卷宗,“哦,刚逮进来,因为打架。夫人您是他什么人?” 这句话问得客客气气,且试探性十足,月儿知道,这肯定是为了更明晰月儿所处的立场, 然后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月儿:“我是他的表亲,有权来处理这件事吧?” 警员心里暗自诧异,堂堂帅府少夫人,竟然是这穷愣小子的表亲?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了,也知道月儿此来肯定是想保这臭小子的,于是赶忙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和人发生了点口角,就把人家给揍了。人家气不过闹到我们警局来了,少夫人既然都出面了,一会我调节调节,双方和解了就行了。” 月儿颔首表示感谢:“那最好不过了。” 月儿跟着警员进了羁押室,她本以为这件事情应该没有什么波澜了,可乍一进门,月儿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不仅仅有刘建德一个人,旁边还蹲着一个身着妖艳且一看就是下等布料的开叉旗袍的女人。 这么一蹲下去,开叉都快露到腰了。 与这妖娆着装不甚和谐的,是女人竖着学生头,没有烫过,也没有施粉黛,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更像是租来的衣服,一点都不合身,也不和谐。 月儿认出了那是谁,正是刘美玲。 月儿尖叫着一声便冲了过去,拽起蹲在地上的刘美玲,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刘美玲突然挣开月儿的手,迅速别过头去,躲在墙角,任由月儿如何往外拽她,都不肯吭声。 月儿被如此反反复复的拉车惹得不耐烦了,她冲着警员大吼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那警员也被少奶奶的愤怒所吓到,于是战战兢兢说:“刘建德打了人,她也是在场参与人员,就一起带了回来。” 刘建德“呸”了一声:“明明是两方打架,你们凭什么只抓我们姐弟俩?那个死秃子呢?他怎么不用抓?” 月儿看着刘建德:“到底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和我说。” “我今天看见一个死秃子和我姐拉拉扯扯,我就上去拽开了那男人。他劈头盖脸就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才动手打得他。我姐拦着,不让我打。结果这帮警察怕那老男人,不抓他,就抓我们!” 月儿转头看向警员:“他说的,是真的么?” “没……没有的事。双方都被请到警局来了,只是另一方在……在其他房间。” 月儿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冷冷一笑:“其他房间?恐怕是哪位局长探长的办公室吧?” 警员一脑门子冷汗,赶忙回应:“我这就去请示领导该怎么办,夫人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