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秋姜叹道:“你全部猜错了。我根本不是薛采的人,也没跟他做什么交易,更没跟他一起来算计你。所以,你抓我是没有用的。” 颐非扬眉:“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你应该信她的。” 这句话不是车内发出的。 这句话来自车外。 声音清脆、清冽,带着三分的傲,七分的稳,冷静得根本与其主人的年龄不符合。 这是孩子的声音。 这是薛采的声音。 颐非面色大变,突然扣住秋姜的手臂,连同她一起撞破车窗跳出去,结果,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将他们两个罩了个正着。颐非反手抽出匕首,只听刺啦一声,网被划破,他拉着秋姜破网飞出,顺势在持网者的手臂上一踩,翻过众人头顶,跳到了马车车顶上。 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城墙上方,铁骑和枪兵蜂拥而至,将马车重重包围。 而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薛采。 他骑在马上,一身白衣,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身旁,停着一辆漆黑的马车。正是风小雅的马车。 颐非手中的匕首往秋姜颈上紧了一紧,微笑道:“好巧啊,三更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觉,来这赏月么?” “你劫持我是没有用的。”秋姜道。 “是吗?”颐非压根不信,“可我觉得你家相爷,和你的夫君都紧张得很呢。” “他们紧张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颐非扬眉看向薛采,“她真的不是你的人?” 薛采沉声道:“她是我的婢女,也仅仅只是个婢女。” “可她是风公子的侍妾。” “前侍妾。”马车内,传出风小雅的声音,“她已经被我休了。” 颐非转了转眼珠:“既然如此,那她没用了。”尾音未落,他的刀已飞快割过秋姜的咽喉,猩红色的血液顿时喷薄而出。 薛采面色微变。 颐非看在眼中,更是镇定,笑眯眯道:“出来两年,其他都还好,唯独想念糖人的味道,想得都成了煎熬。”说着,凑过去在秋姜流血的喉咙上舔了一舔,啧啧道:“颜色不错,可惜味道不够甜……想当年,我最喜欢的就是用人来熬糖了……” 车内的风小雅冷冷道:“你想怎样?” 颐非朝他抛了个媚眼:“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不是说只是前侍妾么?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侍妾,就算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了呀。” 马车内沉默了。 颐非笑得更欢:“如果大家觉得月亮赏得差不多了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采道:“你要去哪?离开璧国你还有地方可去?” “那就不劳费心了。总之不要追来就好。如果我再发现你们追来,那么这位姑娘少了的,可就不止是胳膊腿什么的了……”颐非说着摇头叹道,“好可惜呢,薛相,本想跟你再共事几年,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要走了。这两年承蒙关照,日后有缘再见。” 薛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颐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憋屈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架着秋姜转身刚想走人,一道黑影突从空中飞来,与此同时一把软剑流星般地割断了秋姜身上的绳索,秋姜手脚一松,重获自由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手抢过颐非手中的匕首,并把他从车顶踹了下去。 颐非落地,还没来得及跳起,又一张大网冲天而降,他没了武器,这一回,终被捆了个正着。 颐非直勾勾地看着车顶。黑影站在秋姜身旁,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黑色的皮裘从头到脚,只露出了他的脸——一张消瘦的、在月下泛着郁郁青白的脸庞。 颐非讶然:“你不在马车里?那刚才在车内说话的人是谁?!” 马车里,焦不弃探出头来:“回三皇子,是奴在说话。” 前半句用的还是风小雅的声音,后半句就恢复了本音。 颐非认栽,望着黑衣人苦笑:“你这随从的口技不错。” 黑衣人淡淡点头:“嗯。我平日里足不出车,为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时,好吓你一跳。” 这个人,当然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大懒人风小雅。 这一次,他不但动了手指,全身都动了。 而当他动起来时,世间就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快。 秋姜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风小雅,身为被保护者,她居然并不感到安心,反而莫名地害怕。 她忽然发现,她怕这个人。 发自内心地,怕他。 为什么? *** 半个时辰后,四人重聚薛府书房。 一开始薛采还想找大夫来为秋姜疗伤,结果发现那不过是颐非的一个恶作剧——他的匕首是特制的,一按把手,就会往外喷红水,远远看去,便如喷血一般。因此,秋姜其实根本没受伤,唯一的损失大概就是她的衣服,衣领红了大片。 侍卫将那把匕首送到薛采面前时,颐非嘻嘻一笑道:“很便宜的,二十文钱一把,没想到真骗过了薛相,太值了。” 薛采冷哼一声,却没追究此事,而是开口道:“我们来重谈一下合作的条件吧。” 风小雅霸占了书房里唯一的一张榻,却没有坐,而是躺下了。大概是之前动用了武功,此刻的他看上去十分疲惫。 秋姜和薛采站着,唯独颐非是坐着的——五花大绑地坐在地上。 因此,薛采这么说,颐非便自嘲地看了看身上的绳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答案就是我不跟你们谈,任何条件都不谈。” “你觉得自己还有拒绝的机会?”薛采冷冷道,虽然年幼,但他一沉下脸,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似冻结了一般,压抑得人难受。 可颐非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继续咧着嘴笑:“没有,但幸好我还有死的机会。” 一句话后,室内一片死寂。 薛采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闪烁不定,似乎也拿这个家伙很头疼。至于风小雅,秋姜觉得他好像睡着了。 然而就在这时,风小雅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宛如石子击碎水面时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三十九万七千。”风小雅侧过头,用那样清冽深幽的目光紧盯着颐非,沉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颐非明显怔了一下。 “三十九万七千,是这二十年来燕国和璧国失踪的孩童总数,仅仅只是记录在册的,没有案宗可查的更不计其数。那么,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孩子,都失踪去了哪里?” 颐非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去了程国。”不知是不是错觉,秋姜觉得风小雅的脸看起来异常悲伤,但仅一瞬间,便又变成了尖锐,“身强力壮的,被卖去兵器工坊做苦力;漂亮的,被卖去青楼。程国就靠着这两样收入,得与三国抗衡。” 颐非发出一声冷笑:“那又如何?你也说是二十年了,这个毒瘤都已经长了那么多年,烂进骨头里了,现在才想起来要追究,不嫌晚么?” “我不追究。”风小雅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却又很有力量地说道,“我要直接挖了它!” 有风呼啸着从窗外吹过。 光影仿佛一眨眼就黯淡了。秋姜定定地看着风小雅,有些震惊,又有点别的什么东西,让她觉得自己离他越发遥远,远得根本看不清晰。 第三章 前因 程国,唯方四大国之一,本是区区一座海岛,土地贫瘠人员稀少。不知何时起,岛上的居民发现了一种铁,用那种铁打制出来的兵器格外锋利。因此,在全民习武的情况下,再配以神兵利器,加上当时国主的野心,程国开始向外扩张,没几年,就将周边岛屿全部囊括旗下。程王为了更好地统治国家,将岛上原部族全部杀光,就这样,以铁血手腕奠定了程国的根基。 一晃百年。 第三十五代程王铭弓试图效仿先祖继续扩张,可惜时过境迁,燕、璧、宜三国都已非当年弱国,国力雄厚,易守难攻,铭弓虽有神兵猛将在手,亦难作为,连连败仗之下,气得中了风。当然,另有一说是颐殊为了夺位,对他下了毒。总之,以战养国的计划彻底失败。然而,程国还是很有钱。 钱从何来? 明面上看,是兵器买卖和歌舞伎场的赋税,令它的经济畸形却又繁荣地继续增长,深入挖掘后就会发现远不止此。 光从璧国来说,姜皇后的父亲姜仲,就养有三千名死士,这些死士有着严密的分工和纪律,能够完成许多艰难的任务。而这样的人才,绝非三两年就能培养出来的,他们必须从小接受专业训练,经过重重考验才能成为死士。光靠姜仲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么这些死士是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培育的呢? 答案就在三十九万七千之中。 二十年来,有档可查的三十九万七千名孩童,就这样被人贩子拐走,送到程国,由一个秘密的组织对他们进行挑选分拣:适合练武的,送去训练;长得漂亮的,送去卖艺;体弱多病的,奴役干活后任之死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滴水穿石,成绩惊人。 在姜皇后与其父闹翻之后,她终于查出了家族死士的由来,这个秘密终于浮上水面。 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终止罪孽。 姜沉鱼对薛采道:“我不管别的国家如何,但凡璧国境内,私贩人口者,死。” 薛采定定地看了皇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欠身鞠了一躬:“臣遵旨。” 他彻夜难眠。皇后的命令听来简单,但要实施起来,却是艰难之极。 首先经过这么多年的累积和沉淀,贩卖组织已经颇具规模,自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他们有钱,有势,还有人,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铲除掉;其次,组织真正的头领在程国,璧国境内怎么折腾都没什么,一旦涉及别国,稍有差池便成了国与国的大事;还有,不得不说璧国也是此组织的受惠者,如果没有这些死士,没有这些像草芥一样可以随意牺牲掉的棋子,那些不方便放到明面上来解决的事情,怎么处理? 最后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姬婴临死前对他说过一个计划,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计划。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去完成它,但却没有机会了,只好把这个遗志留给了薛采。 “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姬婴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做了,我感激你;你不做,我也不会怪你。只当是姬家的命,四国的命,天下人的命罢了。” 垂死之人,再多遗憾,再多不甘,再多委屈,再多痛苦,但因为知道快要结束,所以反而通通看开了。 年仅八岁的薛采跪在他面前,又气又急,整个人都在抖。 最后恨恨地说:“谁在乎你的感激,谁又在乎你怪不怪!” 姬婴闻言一笑,伸出手,迟疑地,轻轻地、最终坚定地放在了他头上。 太小了。要再大一点就好了。 太短了。要教他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太残忍了。竟将这样的秘密交付给这样一个孩子。 “小采……”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怕。” 薛采的战栗,因这一句而停止了。他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被称为主人的男子,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温柔的眼眸,心中像有一道门被推开了,自那后,天高海阔,无所畏惧。 别怕。小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