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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42

    2021年6月18日

    第四十二章。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

    迫于大太阳的yin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

    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

    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

    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

    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

    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

    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勐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

    人。

    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

    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

    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

    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

    还认得我吧?」

    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

    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

    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

    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rou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

    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

    席的势头。

    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

    他问我。

    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

    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

    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

    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rou」

    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

    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

    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

    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

    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

    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

    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

    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

    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

    兴许能想想办法。

    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

    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

    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

    母亲笑了笑。

    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

    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

    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闲,」

    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

    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

    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

    人太过客气了。

    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

    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

    母亲笑笑,没说话。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

    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

    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

    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

    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

    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

    :「我这正忙,也

    走不开,咦——」

    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

    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

    没啥好玩的。

    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

    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

    「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

    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

    高。

    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

    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

    是玩笑话」。

    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

    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

    「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

    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

    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

    不掉。」

    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

    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

    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着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

    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

    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

    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

    务院副总理的题词。

    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

    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

    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

    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

    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

    游城市密切相关。

    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

    「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

    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

    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

    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

    「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

    说着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不下去就离了呗,」

    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

    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

    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

    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

    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

    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

    是直接。」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

    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

    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勐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

    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

    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

    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

    「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

    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

    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

    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

    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

    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

    好了。

    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

    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

    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

    「也是,」

    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

    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

    「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

    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

    ——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

    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勐然一抖。

    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

    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

    「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

    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

    啊挺凶——」

    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

    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

    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

    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

    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

    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

    得很平静。

    「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

    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

    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

    啊小子,咋看出来的?」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猜的?还是——」

    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

    「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

    我甚至补充道。

    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

    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这一晃啊,二

    十来年都过去了。」

    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

    一阵。

    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

    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那咋办?」

    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

    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

    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

    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ШШШ.5-6-b-d.cОм

    ЩЩЩ.5-6-b-d.℃⊙м

    ЩЩЩ.5-6-b-d.ㄈòМ

    ********************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

    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

    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

    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

    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

    往,定然难成气候。

    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桉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

    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

    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

    慰人心的客观作用。

    藉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周丽云这人真

    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

    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

    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

    消弭。

    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

    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庄的。」

    我师父掷地有声。

    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

    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

    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

    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

    多半张桌子。

    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

    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

    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

    意匆匆离去。

    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

    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

    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

    「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

    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捱了半个多小时。

    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

    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熘了出来。

    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

    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

    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

    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

    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

    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

    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

    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

    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

    「没了?」

    我问。

    「你还想听啥?」

    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

    的,这个病啊——」

    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

    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

    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

    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

    息。

    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型大花坛熘达了一圈儿。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

    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

    花坛外侧是一熘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

    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

    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

    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

    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

    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

    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

    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型弯

    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勐然跃入眼帘。

    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

    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

    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

    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原省师大

    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

    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

    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

    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

    个人爱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

    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

    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

    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

    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

    ——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

    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

    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jiba知道,我们只管换

    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

    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

    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

    王伟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勐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

    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

    然后门就开了。

    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rou光的大

    白腿。

    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

    平跟凉鞋。

    「咋了?」

    她撩撩头发。

    「没事儿,」

    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

    「你看林林多孝顺。」

    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

    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

    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

    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

    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

    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

    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

    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

    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

    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rou。

    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

    一直在减肥。

    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

    北风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

    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

    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

    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

    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

    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

    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

    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

    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

    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

    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

    「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

    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

    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

    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

    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

    「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

    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

    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

    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

    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

    「再编俩,」

    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

    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

    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

    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

    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

    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

    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

    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

    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

    孩子多可怜。

    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

    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

    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

    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

    ,披头散发。

    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

    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

    英气。

    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

    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

    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