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她懒懒道:“这一日累得很,恕难奉陪,四姊想做什么请便。” 沈四娘这会儿看出她的镇定不像是装出来的,不由踌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么来……”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圣裁。” 沈四娘还想说什么,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让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隐秘的心事叫她一语道破,脸颊烧得guntang。她倒不是要与太子有什么,毕竟她已定下一门理想的亲事,嫁过去便是正妻,好过在后宫争宠,被沈宜秋压一头。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顾,也够她藏在心底暗暗欢喜好久。与她定亲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扬,还有些矮胖,实在叫人生不起什么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放下佛经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着了,一听自家娘子发话,当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请吧。” 沈四娘无法,只得行礼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时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毕,她穿着寝衣走出净房,却见屋子里多了个人——尉迟越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心说莫非是二伯他们和沈三娘做得太过,他连天亮都等不得,这会儿就来兴师问罪了? 她面上不显,照常行礼,接着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见她脸颊上带着热气薰出的红晕,双眼湿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郁之气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这里。” 沈宜秋的住处在沈家后院,按说便是他们夫妇要同宿,也该沈宜秋去他那儿,不过太子要住,她总不能将他赶出去,只得道:“此处偏狭简陋,床榻局促,还请殿下担待。” 尉迟越扫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东宫中的床榻要狭窄许多,两个人睡的确局促了些,不过还是道:“无妨,我们挤一挤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愿,他有大床不睡,非要来挤她的小床小榻,真是无妄之灾。 尉迟越环顾四周,屋子算不上轩敞,看得出帷幔、屏风等物都是新换上的,料想原先要朴素许多。想起她在这间屋子里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到及筓少女,再从这里出阁,嫁作人妇,心中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时沈宜秋已经开始张罗,吩咐宫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袜、澡豆巾布等物。 待东西取来,尉迟越去净室又沐浴了一回,两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连衾被也有些窄,两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迟越躺在床上,眼角余光瞥见沈宜秋,只见她已阖上双目,但呼吸很清浅。 太子妃睡觉时有个卷被子的坏毛病,这会儿她双叠放在腹上,一脸宁谧恬静,一看便是没睡着。 尉迟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将方才的事告诉她,那两个高丽舞姬便罢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瞒不住,与其让她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来说。 可见了面,看见沈宜秋一无所知的样子,他又踌躇起来。 若是今晚告诉她,恐怕她会彻夜难眠,好不容易回家省亲,家里人却将她当作晋身之阶,一个个想踏着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难受。 他打定了主意,转过身朝着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怀里。 沈宜秋蓦地一僵,莫非他要在这里做什么? 太子却只是把她圈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烦躁,却又不能把他挣开,只好僵着身子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呼吸声放沉,沈宜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拉起尉迟越的胳膊,从他怀里钻出去,贴着墙壁进入了梦乡。 尉迟越有早起的习惯,不过昨夜多饮了几杯酒,又受了两回惊吓,第二日便睡晚了,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人,叫来宫人一问,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请去了。 尉迟越只道他们祖孙难得一叙有说不完的话,不曾往别处想,便叫宫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来,闲着无事,便走进东轩。这是一间小小的书室,沿墙一排矮架,中间放着书案、坐榻和笔墨等物。 他见书架上堆着不少书卷,便拿起卷轴上的签子看,架子上除了《论语》、《孝经》和几部佛经以外,便是《女则》、《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欢的《烈女传》。 想起她在行卷上写的那些批注,他不禁纳闷,她的点评很有见地,虽不曾旁征博引,却也给他博览群书的感觉,想来平日她看的也不只这些。 正思忖着,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锦缎书囊包裹着的一卷书,那紫色小团窠宫锦怎么看怎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仿佛有一道电光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不是他用来装《列女传》图的书囊么?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轴,却发现它死死卡在书架和墙壁之间,他用了点力抽出来,打开锦囊,一看裱绫和紫檀木轴,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迟越心一沉,抽开丝绳,展开卷轴,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因为长时间挤在墙与书架之间,画上已经多了几道印痕。 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两夜画出来的,寄寓着他对这桩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这样弃之如敝帚地对待他的画,那她对他这个人呢? 第32章 胁迫 尉迟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迹,这念头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疯长,回想今世以来的种种,一切都在印证他此时的猜测。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为了养精蓄锐,只是不愿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会不悦,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为在贤妃宫里受了气,只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昼夜地埋头账簿,不是因为急于接手内务,而是以此为借口,逃避与他亲近。 尉迟越的心不断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宁十一在桃林中谈笑的模样,她带着薄红的双颊,水波漾漾的眼睛,腮边浅浅的笑窝,全都历历在目。 她与宁彦昭才是两情相悦…… 窗外一声清脆的鸟鸣忽然唤回他的心神。 尉迟越松开握紧的手心,将那卷笑话似的《列女传》图重新卷好,缚住,放回锦囊中,然后按原样塞入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里。 这些只不过是他的猜测,便是她一开始不情愿嫁他,如今成婚业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体贴,说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还需见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证。 尉迟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静等沈氏归来,不成想等了约莫两刻钟,仍不见沈氏回凤仪馆。 他叫来一名宫人问道:“娘子何时出去的?” 那宫人答:“启禀殿下,娘子走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了。” 尉迟越觉察出不对来,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还有后续? 他走出院子,对院外的沈家奴仆道:“带孤去你们老夫人的住处。” 此时沈宜秋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青槐院正堂里,一边啜饮上好的阳羡茶,一边看着大伯母和三堂姊呼天抢地。 沈老夫人面色铁青地坐在一旁,时不时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二房和四房两位夫人一坐一右,一个小声宽慰劝解,一个给她端茶顺气。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伯母袁氏搂着女儿哭了一阵,拿帕子揩揩眼泪,膝行至婆母跟前,抱着她的双足道:“阿姑,看在阿袁这些年侍奉舅姑还算勤谨的份上,帮阿袁劝劝太子妃娘娘吧……阿袁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长房两个年长的女儿都是庶出,袁氏嫁过来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从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出了如今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就这一个女儿,叫你教成这样子,你有何颜面相求?” 沈三娘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抽噎着道:“……你……你们不必拦我……我……我没有……没有脸活下去……你们为何不……不让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颐。她这三堂姊上辈子嫁得早,倒是没什么机会领教。不成想闹将起来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气得将手里的杯子朝孙女头上摔去:“死了倒好!让她去死,死了清净!我沈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那杯子来势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缩,堪堪躲开,瓷杯砸在她身边地上,碎瓷片溅起,不巧划伤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着伤口里洇出的鲜血怔了怔,眼里忽然闪过厉色,捡起块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见了,立即飞身扑上去抢夺,两人扭成一团。 沈宜秋仍旧冷眼看着,神色恹恹,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百戏。 袁氏好容易抢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还是被瓷片尖角戳了个针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点哭晕过去,对着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儿,你就忍心由她去死么?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脸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袁氏一听这话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从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辍,你一房一房地纳妾,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生,我贴嫁妆替你养,何曾有过一句怨言?” 沈大郎见妻子当着其它几房的面揭自己的老底,一时间恼羞成怒:“将女儿教成这样,亏你还有脸说!我不管了!管不了你们!”说罢竟然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氏搂着女儿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儿,阿娘无用,怪只怪你托生时未擦亮眼睛,投到这样的人家……”一时间将几十年的冤屈和苦水尽数往外倒。 沈老夫人越听脸色越差,重重一拍案几:“莫再说了!” 她积威甚重,袁氏性子又软弱,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沈宜秋饶有兴致地看着祖母,方才长房母女一番唱作,不过是起个兴,这会儿终于要入正题了。 沈老夫人一脸怒容地看向袁氏母女:“三娘,去给娘娘磕头认错。” 沈三娘怔怔地看向祖母,眼里满是不甘,上头虽有两个庶出的姊姊,但她是第一个嫡孙女,祖母虽然严厉,待她也颇为关怀,方才用杯子掷自己,眼下又叫她磕头,如何能不委屈。 袁氏却明白,这是婆母松口的意思,忙将女儿一推:“去!你做下这等荒唐事,多亏娘娘襟怀宽广,又顾念姊妹情分,若是换了旁人,哪个能容你!”一边拼命朝女儿使眼色,这点气都受不了,真入了宫怎么办? 沈宜秋懒懒道:“大伯母别这么说,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这些虚礼。” 袁氏暗喜:“娘娘不怪你,还不快拜谢娘娘!” 沈宜秋道:“三堂姊想入宫与我作伴,我非但不怪她,反而要谢她一番美意。再说了,三堂姊冲撞的是太子殿下,便是治罪也轮不到我,你们求我恕罪也没用。” 袁氏脸色一白:“娘娘,三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不能成你的助力,她也妨碍不着你什么。大伯母知道对不住你,可也无可奈何,三娘那副模样叫太子殿下看见,实是没法再嫁旁人……她做了糊涂事,合该一头碰死,可谁叫大伯母就这一个女儿,也只能撕掉脸面来求娘娘……” “大伯母也知道,娘娘才成婚便往宫里带姊妹说不过去,一年半载三娘也等得,只求娘娘给一句话,若是娘娘肯救她这一条贱命,大伯母往后每日吃斋念经,祈求娘娘福寿万年……”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还挺体贴周到。 沈老夫人皱着眉叹了一口气:“娘娘,你堂姊糊涂,但心眼不坏,你在深宫禁苑孤立无援,有个姊妹在身边,不说帮扶,至少多个人说说体己话……” 沈宜秋笑道:“祖母所言极是,姊妹之间合该有福同享。不如这样,二伯母,四叔母,还有五房、六房、七房的叔母们,把想入宫的姊妹造个册,我一起呈给殿下,若是他准了,往后东宫全是自家姊妹,肥水不流外人田,真真再好不过。”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沈老夫人压抑着怒气道:“娘娘是要老身下跪向你磕头才罢休么?好,好,老身这便跪下求你。” 说罢推开搀扶她的两个儿媳,重重地跪了下来,“娘娘,老身求娘娘了。”说着便要磕头。 众人跟着跪了下来,二房夫人范氏仗着自己夫君官位高,自认在妯娌中最说得上话,当即拦住婆母,对沈宜秋道:“娘娘,百善孝为先,圣人以孝道治国,娘娘让祖母下跪叩首,御史知道了是要上书的,若是太子殿下听闻,也难免要与娘娘生出嫌隙来,恳请娘娘三思啊!” 话音未落,便听帘外传来众仆的声音:“请太子殿下安。” 不等堂中众人回过神,尉迟越已经摔开帘子走进堂中。 虽只听见只言片语,但见堂中沈家女眷跪了一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家女儿做出蠢事,他们不去管束、教训,竟还有脸用孝道胁迫太子妃就范。 范氏心头一跳,不知方才的话有没有太子听了去,她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一番“孝道”之言说得深明大义,应当挑不出理,心下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