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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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六月中旬,谢玉璋的记忆里,差不多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林斐整个早上都很沉默。 才用过早膳,便有宫人笑嘻嘻来禀报:“那个福春过来谢赏呢。” 若是别的人,宫人让对方在宫门外磕个头就可以了。但这个福春是皇帝那边的人,又是昨日里谢玉璋指名点姓派人去赏的,宫人便不敢擅作主张。 福春这个名字,像是给朝阳宫的一潭死水搅起了涟漪。林斐看到谢玉璋的眼睛里闪过亮光,她说:“宣他进来。”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 她不肯说那消息从哪里得来,林斐便不追问。在这宫闱中,有时候知道得少,才能活得长。 “要儿回避吗?”她低声问。 她虽是贱籍,谢玉璋却不让她自称奴婢。她便一直如从前还是公主伴读那样自称“儿”。 但谢玉璋待她亲密,她自己却恪守本分,从不逾规。以谢玉璋的身份和受宠程度,何须亲自见一个小监,除非…… 身在宫闱,由不得林斐不想多,自然是要慎重。 谢玉璋却说:“不用。” 很快福春便弓着腰进来了,一见到谢玉璋便整个人匍匐下去行大礼:“奴婢谢公主赏。” 谢玉璋靠着凭几,道:“起来吧。” 福春趁着起身的档,飞快地瞟了一眼上首的坐榻。宝华公主穿着条翠绿烟纱散花裙,整个人青葱一样娇嫩。旁边一个穿着月白色绫裙的少女侍坐在她身侧,应该就是撞死在大殿金柱上的林相的嫡孙女林氏斐娘了。 谢玉璋上上下下打量福春,问:“多大年纪了?” 福春满脸带笑:“奴婢今年十九了。” 谢玉璋有点诧异。李固此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比福春高了足足两头。她问:“进宫多久了?” 福春道:“奴婢六岁就进宫了,今年已经十三年了。” 谢玉璋了然。內侍要净身,净身年纪越小,身体变发育得越晚越差。谢玉璋也见过成年净身的內侍,身材看起来就要强壮些,有些甚至还有胡子。 贵人不开口,奴婢不能先开口。 谢玉璋开口问:“最近宫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福春又惊又喜! 他昨天傍晚忽然受赏,本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今天掐着时间来谢恩,本以为会让他在宫门外磕个头就走,万不料竟会被宝华公主宣进来当面说话。 这会子公主问他宫里有什么趣事,那就是明明白白给他一个机会! 福春激动得想发抖又不敢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把这些日zigong里的各种消息和八卦都过了一遍,捡着那些有趣又不会得罪任何贵人的给谢玉璋讲。 谢玉璋本只是想跟未来的内廷大总管搭上线,并非真的想听些什么,不想福春口齿便给,一件件趣事讲起来,竟颇引人入胜。 毕竟是将来能当上总管大太监的人啊。 福春讲得有趣,林斐却静不下心来听。她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谢玉璋说的和亲之事,忽然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里:“……那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六十里之外,想来今天就能进城了。” 林斐一凛抬头,失声问:“你说什么?” 她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谢玉璋,突然开口拔高音调,把福春吓了一跳。 福春忙一边偷眼瞧谢玉璋,一边放低了音量说:“奴婢刚刚说,漠北汗国的使团已经到了云京城外,今日里大概能进城了。” 若说昨夜里和今晨林斐心里对谢玉璋的话还存有几分怀疑,此时她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谢玉璋若不是有自己的消息途径,怎么会知道漠北汗国使团上京之事。 谢玉璋脸上却一派淡然,道:“哦,他们来做什么?” 她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林斐的手上。林斐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福春满脸堆笑:“那就不是奴婢能知道了的。” 谢玉璋说:“也是。” 唤了宫人进来:“带福春下去,给他带盏冰梨饮子回去。” 福春立刻趴下:“谢殿下。” “福春。”谢玉璋唤住他,“等使团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福春只喜得差点飘到天上去,连连应了,一路弓着身子,倒退着退出去。 待他身形消失,谢玉璋脸上笑淡了去。 “殿下。”林斐直起身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虽聪慧沉静,却毕竟只是个年少的女郎。日常照顾谢玉璋的饮食起居,指点她的礼仪行止乃至为人处世都可以。但谢玉璋此时面临的困境,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谢玉璋望着中庭出了会儿神,忽然说:“走,我们去给淑妃娘娘请个安。” 林斐心情复杂,抿抿唇,起身跟上了谢玉璋。 谢玉璋没有坐肩舆,她在四通八达的回廊里慢慢地行着。 后来每一次入宫,她的目光都只敢投在脚下的青石板上。现在,这座宫城还是谢家的,趁现在好好看看吧。 不出所料的,安乐公主谢云澜也在淑妃的宫里。她们母女一向亲密。 谢玉璋给庶母和jiejie行了礼问安,淑妃伸出那保养得白玉豆腐似的手,笑得慈爱:“来、来,到我这儿来。” 无论真实如何,四妃尤其是淑妃至少表面上都宠着宝华公主,甚至于在前世,谢玉璋把这些都当了真。 但重生一回,便是硬压着自己,谢玉璋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像从前那样,跟谢云澜一左一右地依偎在淑妃身边了。 在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注视下,谢玉璋走到淑妃的下首,敛了敛裙子,跽坐了下来。 淑妃心中诧异,面上却一丝都不露,关心地问:“可好些了?” 安乐公主用团扇半遮了面孔,也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还和母妃说今日里要去看看meimei呢。” 她似是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林斐侍坐在一侧,凝视着谢玉璋。 谢玉璋抿唇微笑:“不过是做梦惊吓了一下,叫娘娘和jiejie担心了。” 她神情平静,笑脸柔美。 她善良却天真的殿下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有城府了? 到底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林斐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膝头的裙摆。 第7章 从陈淑妃的寝宫出来,谢玉璋走得很慢,但她自己毫无感觉,直到林斐唤她,神情复杂,她才突然反应了过来。 身后的宫人和內侍都不适应她这个速度——他们所侍奉的这位公主,从来都是脚步轻盈,像翩翩的蝴蝶一样穿梭在宫廷中的。 可她刚刚走路的速度和姿态,却像多年未被皇帝临幸过的老宫妃,缓慢又谦卑。 谢玉璋面对这些人不解、诧异的目光,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面对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很多都充满了恶意,早就学会了古井无波的应对方式。 “我和阿斐说说话,你们离得远些。”她说。 宫人们便止住步子,待谢玉璋和林斐走得远些,再远远缀在后面。 “我以为,jiejie是喜欢我的。”谢玉璋脸上没有表情。 和亲之前,她以为这宫里人人都喜欢她。 然而刚刚在淑妃的寝宫里,她清清楚楚地从安乐公主谢云澜的微笑里读出了她对她的厌烦。 回想起来,安乐公主谢云澜简直处处是她的反面。 她活泼跳脱,谢云澜便端庄贤淑;她善音律能歌舞,谢云澜便在诗书上下苦功;她穿衣明艳抢眼,谢云澜便清淡高雅…… 从前她只以为,这是因为她们姐妹性格不同的缘故。可实际上,在一个方向上比不过她,便干脆走另一条路线。这就跟宫妃们争宠的手腕,其实是一样一样的。 林斐诧异抬头,见谢玉璋看过来,她动动嘴唇,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哄她。在谢玉璋清明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她垂下眸去。 “安乐jiejie讨厌我。”谢玉璋轻声说,“你……早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明明是皇帝的长女,明明生母是宠冠后宫的女人,可自己偏处处都要被谢玉璋压一头。换作她是谢云澜,怕是对谢玉璋也喜欢不起来。 也只有她家天真的小公主,才会以为姊妹情深,血浓于水。 林斐沉声道:“这宫里,不管是谁喜欢或者讨厌殿下,只要陛下宠爱殿下,就足够了。” 这真是宫闱里颠不破的真理。 谢玉璋十四岁之前,其实就靠这个活的。 谢玉璋自嘲地笑笑,她迈开步子,继续前行,缓缓地说:“我想通了。” 林斐莫名:“什么?” “和亲的事。”谢玉璋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坏。” 林斐脸色变了,她垫上一步贴近谢玉璋,压低声音说:“殿下不要胡思乱想,现在诸事未定,我们还有筹谋的余地,或许可以去求求太子……” 谢玉璋却笑了。 她含笑道:“阿斐,别紧张。” 林斐怔住。她对谢玉璋熟悉至极,从未见过谢玉璋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这样仿佛已经历经过沧桑、心沉似水、毫无波澜的笑容。 “搁在自己身上,觉得坏得不行的事情,其实……”谢玉璋说,“拿出来和别人比一比,才明白也许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谢玉璋会来给淑妃请安,一方面是她已经躲了三天不见人,也该出来见见人了,另一个方面,她是特意地想要见一见陈淑妃和安乐公主。 若是她和林斐的猜测没错,上辈子她会被推出去和亲,背后一定有陈淑妃的手笔。她其实是替安乐公主承受了本该由她承受的命运。 带着这种压在内心的愤怒,她去了见了安乐公主,却在见到安乐公主之后忽然清醒了。 林斐还想着如何让她摆脱去和亲的命运,她却开始想,留下来就真的更好吗? 皇帝的四个女儿里,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安乐死了,她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