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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之上_第120章

    朕能听出他言不由衷,稍稍扬眉,原本撩起下摆的手也停住了。“到底怎么了?”

    见朕转过身,雍蒙的那些失落怅惘瞬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臣……”他几乎有些结结巴巴,“以后还能随陛下出行么?”

    朕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不管是作为吏部尚书,还是作为魏王,你这要求都太低了。”朕意有所指地道,“不管如何,你都是朕的四哥。”

    六部尚书有得是和朕同游同饮的机会,而宗亲之类的宴会从来也不少。至于后一句……除了血缘关系不可抹杀的意思,还有更深的、只要循规蹈矩就不会出事的潜台词。

    雍蒙怔了片刻,眼睛里慢慢有了生气。“臣谢陛下恩典!”

    **

    白日里发生了此等事,谢镜愚当然不可能按捺得住。等到入夜,他又寻了个借口觐见,显然对朕和雍蒙的谈话结果非常好奇。

    朕瞧他一脸想问又不敢直接问的样子就好笑。“别那么看朕,再看也看不出来的。”

    “陛下……”谢镜愚品出了朕卖关子的意思,立即就带出了一点委屈的尾音。

    这家伙确实知道怎么才能令朕心软……朕不由腹诽,但脸上依旧板得紧紧的。“想知道就直接问!”

    谢镜愚可能就是等朕这一句话,因为他立刻从善如流地开了口。朕便大致向他复述了一遍。听得雍蒙给朕当导游、朕还觉得他讲解得不错时,谢镜愚脸色隐隐发黑;再听到一前一后两个版本的狼的故事,他先是困惑再是古怪,最后神情定格在了无奈上。“什么狼不狼的……”他忍不住嘀咕着抱怨,“头狼根本就及不上陛下的万一,更不用提像不像了。”

    朕心中一动,故意调笑了一句:“那谢相的意思是,南方狼很像你了?”

    谢镜愚没吭声。但从他神气判断,他觉得这两个故事都是瞎扯淡。

    虽然这两个故事确实都不太贴人,但考虑到朕是临时起意、雍蒙很可能也一样,要求没法太高。“反正谢相听得懂就行了。”

    谢镜愚还是不太满意。“臣没法赞同陛下所说的。”

    “哪部分?”朕持续觉得好笑,“像南方狼么?”

    谢镜愚很认真地点头。“陛下把它说得太惨了……臣猜,陛下肯定读过濠梁之辩?”他抛出了个肯定的问话。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朕脑袋里立即闪过这么一句。“确实读过。可你总不会想告诉朕,那头南方狼还乐在其中罢?”

    也许是察觉到肯定回答一定会被朕猛烈拆台,谢镜愚没有点头。“倒也不是乐在其中。”他开口解释,“可是陛下,若一个人早就该死,那不管多活多久,对他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赐。若他还能发现他最想要的东西、并得到它,美梦成真都不足以形容,更别提乐在其中了。”

    朕得承认,谢镜愚确实避开了一个危险,但他踩中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区域。“你给朕把话说清楚,”朕猛地拉下脸,“什么叫‘早就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确定是不是要顶好锅盖跑路……

    第96章

    若是认真解读, 谢镜愚的话有好几种意思。

    其一,从建康城中杀到城门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二, 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三, 独自一人在朝为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四,贸然向朕表白也可能有致命危险。

    在这些可能中,刀剑之类的危险有形, 人心之类的危险无形。

    然而,不管它们的危险程度,次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正常人都不该庆幸自己命大么?不管到底怎么理解,都没法得出“早就该死”这个结论吧?

    “臣……”迎着朕愤怒的目光, 谢镜愚卡壳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臣知错。”

    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可打发不了朕。“你哪儿错了, 嗯?”若是朕猜得不错, 谢镜愚只是口头上承认;可实际上,他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前朝之人,苟活至今;虽然在父皇的劝说下,他不至于自戕, 但一颗心早就死透了。

    再仔细想想,朕发现朕其实能理解其中缘由。家国覆灭,独自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即便对南吴惠帝没什么忠心,亲人也是无法忽略的部分。茕茕孑立, 形影相吊;即便已经身居仅次于朕的高位,他在府中依旧是独自一人。

    朕突然反应过来, 关于为什么谢镜愚每逢节假必轮值——他不是就想值班,他只是不想回府。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

    四海之广,举目无亲,未知托身之所。这种孤寂,不是高官能处理的,也不是钱财能解决的。只有……

    一瞬间,朕把之前许多零碎事情都串了起来。谢镜愚仍然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朕不好逼他,只能接着问:“其实你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谢镜愚看了朕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睫。

    刚才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跟着涌上的是心痛。“你也知道,你这么说朕一定会发怒,可你还是要说,对不对?”朕几乎要叹气了。

    谢镜愚的反应是更深地低下头。

    这无疑是一种默认。他就站在那儿,脊背挺直,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朕现在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一棵高高矗立在山岗上的孤松;谁都赞它直上云霄,却没人深想它经历过多少狂风暴雨。

    “朕知道你永远会对朕说实话;可有些事……”这话说到一半,朕就说不下去了。教谢镜愚说善意的谎言么?那朕还是宁愿他说实话,即便实话不那么中听。

    “陛下,臣明……”谢镜愚开口,显然听懂了朕的未竟之意。

    但在他真正出言保证之前,朕飞快地从榻上起身,向前一个箭步,捂住了他的嘴。别说的意图昭昭然,他迟疑着眨了眨眼睛。“……陛下?”

    因为隔着朕的手掌,这声陛下相当沉闷。朕能感到谢镜愚说话时带起的热气和摩擦,便转过手,顺着他的下颏直到颈侧。“以前的事情就算了;现在呢?”朕在咫尺之间问他,“你现在还如此想?”

    谢镜愚在朕的手掌下稍稍一动。“臣刚刚说过了——”他说,声线有些发闷,“能发现他最想要的东西、并得到它,是臣之幸。”

    这可不是朕最想听到的回答。谢镜愚肯定猜出了朕的态度,便故意不置可否,只挑着中间不敏感的部分说。“是么?”朕反问,却没给他留下解释的时间,额头也轻轻挨上他的鬓角,“那就是你还这么想了?”

    言语和动作完全相反,谢镜愚又是一动,似乎想挣开朕、再看清朕面上神情。“不是,臣……”

    但朕只是更用力地制住他。“朕突然想到,若是朕和你换个位置,怕是两人都会过得更好。”

    这发言可能太过惊悚,谢镜愚结结实实地僵住了。“陛下,万不可胡言!”他一反应过来就急急反驳。

    朕只当做没听见。“自古以来,皇族之中无亲情,万人之上的位置都是孤家寡人。自幼年起,朕便深知此事,也就从未有所奢望。故而,若是真能换过来,朕估计就没有如你的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