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选不出来吧?” 她真的选不出来。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肤浅,还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赎。 她只觉得很不甘心,没有杀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么办,求他饶命吗? 他可是仇人啊。 一时之间,极度的混乱令她耳根发烫,连心脏也开始绞痛起来。 然而,张铎根本没打算顾惜她。 反手将她拖到门边。“求死的人好说,前两者,选哪一个不过是勇气高下的分别,求生者就难了,手起刀落,仇敌未死,求生就好比万劫不复,体面,贞洁,名誉,一样的都不剩,最后甚至还求不到性命,席银,你说你惨不惨。” 说完,他抬手推开了门。 庭中的寒风带着奴婢们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张铎低头看向她,风吹起她凌乱潮湿的头发,半遮其面,却把那一双惊恐的眼睛映衬了出来。 “教你规避恐惧,然后再杀人。” “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在回应她,拖着她跨出了室门。 “江沁。把雪龙沙牵过来。” 席银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张铎一把将她掷到阶下,低头冷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让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银,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着,指向的那只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谈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着,我就让你报仇。” 她一愣,迟疑道: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 话未说完,那雪龙沙突然狂吠起来,她吓得一把拽住张铎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听好了,不要求我,求我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将那根蛇皮鞭递到她眼前。 “席银,试着,求求你自己。” 第17章 春华(四) 年幼时,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对峙的经历。 无论是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还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们目光凶狠,四肢戒备,呲牙咧嘴,毛发耸动,露出锋利的牙齿,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机而动。 席银早就不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过,但她记得它们的嘴。和眼前的这只雪龙沙一样,獠牙惨白,舌头潮湿,还散发着rou糜腐烂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层皮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任何记忆都会混沌,骨头和血rou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 她瑟缩在门前,眼看着雪龙沙从矮梅下绕出来,耸着双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过来,不由地瞳孔收缩,手脚发冷。她想要尖叫,却又明知徒劳。只能逼着自己挪动发僵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门前。纤长的指甲猛地杵断在门面儿上也全然不觉,一味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面丝毫没有回应,甚至连灯焰都不曾晃动。 席银将自己脸贴在门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着,试图换取他的怜悯。 然而,他无动于衷。 把她柔弱衬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的几年,席银一直活在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过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活着,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争辩,也不要挺身抗争。不过从头至尾,岑照并没有深刻地为她剖析过其中因由,只纵容着她生来的那分胆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乐律里炙手可热的乐伶,人们贪视她的美貌,喜欢她那一双常氤水光的眼睛,继而追捧她的琴艺,为她一抛千金。她因此得以养活自身,甚至供养盲眼的岑照。 自从她识得男女之间的情爱起,还没有男人像张铎这样对对待过她。 不想搂搂她温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绝情地把她推给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畜生无情无义,识不出她的美,也不会理会她娇柔凄惨的哀求。毛立眼吊,只会对着“臭皮囊”垂涎三尺。 月寒风细细。 席银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绝望,膝盖一软,在门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阵剧痛钻心,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指甲折断处已经渗出了血。 那血腥气引得身后的血龙沙更加躁动。 仰头大吠一声,朝后退了两三步,作势扑咬。席银下意识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门无路可退…… “别过来!别不过来……不要咬我!” 声音之凄厉,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胆寒。 “父亲,郎主真的是要这姑娘的命吗?” 江沁摇了摇头,“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可这雪龙沙凶悍,她一个姑娘,哪里撑得过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胆儿也破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江沁叹了口气,侧身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满庭的物影都被这一人一犬给摇了。 她的惨叫声绝望凄厉,一时清晰可闻,一时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他不忍再听再看,转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走。” 江凌绊了一脚,却又退了回来。 “不走,我得在这儿守着。万一郎主施恩呢。” “施恩也轮不到你去护她,走吧。” “什么意思啊……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呢。” 江沁扯着江凌径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头顶的流云朗月,本想回应他,但话到口中,又觉得好像不必要。 树影张牙舞爪地爬满窗纱。 张铎独自坐在观音相下,单手挑药敷伤。 门上不断传来骨头和木头面碰撞的声音,也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力道时强时弱,伴随着越来越词不成句的哭喊声。 他却充耳不闻,细致地将药粉匀满肩膀后,才披衣弯腰,亲手去收拾将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烧熏炉,捡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该其上。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 慈悲怜悯,和徐婉留存在他记忆里的目光是那样的相似。 其实他已将至而立年。 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权力倾轧也好,在他看来,大多都流于表面,肤浅,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温柔端庄的母亲,为何会仅仅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丢弃于市。 那时他才六岁,连说话都还不利落。 没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时所有的记忆,除了城外连片的烟树,就是乱葬岗上的那一处洞xue,以及洞xue后面的一座观音庵……这些地方收纳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乱葬岗上,和那些野狗抢来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时常被追咬,后来他也学会了拿石头吓他们,躲在它们看不见的地方,丢石头去砸,等他们被吓跑,他再过去捡食。可这样总是吃不饱。 于是,等他再大一点,他开始把柳条攒成鞭子去和它们对抗。 当那肮脏恶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开时,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将那只狗勒死,就着鞭出的伤口,在溪流边徒手剥开了狗皮,把rou撕下来,用竹签串起,拿回洞xue里烤熟。 油脂滴入火堆中,兹拉作响,挑动起口腹之欲。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rou还没有熟透,可就是这种略带血腥气儿鲜香,让他欲罢不能。 那年他十岁。 衣不蔽体,满身是伤,却一个人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杀伐。呷摸着嘴巴,尝到了洛阳城弱rou强食的滋味。 *** 灯焰渐弱,观音的神色似乎也随之阴冷。 突然一道沉闷的鞭声从外面传来,张铎猛地回神来。 庭中风静,除了席银的几乎嘶哑的哭声,还有一丝兽类的呜咽声。 张铎望着那樽观音相沉默了须臾,转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乱影袭窗。 她握着鞭子,浑身颤抖地站在阶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说不上惊恐,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张铎望了一眼阶下雪龙沙,它也是四肢颤抖,拼命地想要回头去舔舐背脊上的伤。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丝怯。 张铎没有出声。 背过身,靠着窗盘腿席地坐下,仰头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鞭声,接着就是那女子失态发狠的声音:“我让你咬我……我让你我欺负我……我打死你!” 鞭声随着她失控的喊叫混乱起来,有些打在皮rou上,有些打在台阶,树干上。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没有章法。 雪龙沙的狂吠逐渐弱下来,慢慢被逼成了一阵一阵凄惨的呜咽声。 那女人的喊叫声也渐渐退成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