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由朕来定。若是,朕也会杀她。” 江沁不再多言。 张铎究竟能不能杀掉这个女人,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如今席银身在龙潭虎xue,却也活在花团锦秀之中,她的私情,怯懦,都还缺少一把真正无情的砍刀,来彻底地斩断。 当这把刀落下时,她还能不能活下去,这就要看张铎,还肯不肯救她。 “臣……告退了。” 他说完,拱手欲退出,却听张铎唤道:“席银。” “在。” “你与江沁一道出宫。” 席银看着江沁,迟疑道:“江大人也要去观仪吗?” 江沁笑了笑:“长公主大婚,洛阳城中士族,皆要入宴观仪。” “那……不是会有很多人。” 江沁道:“姑娘有惧怕吗?” 席银看了看张铎,张铎也看着她。 “你答应朕的话,不要忘了。” 第76章 夏山(二) 张平宣与岑照的婚仪在洛阳城中, 一直有非议。 其一是由于岑照曾是罪囚之身,孤身一人,无家族支撑。在门第观念深重的洛阳, 他被很多人视为张平宣的内宠,虽明面上不敢说, 但背地里却说得要多腌臜有多腌臜。唯有寒门不弃仍奉他为青庐一贤。 其二是因婚仪之中, 六礼未全。 前朝《仪礼*士婚礼》一文,对士族婚姻的聘娶过程做了详尽的规定,认为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 因此不可从事过于简单, 整个过程需有——纳采,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期初婚六步,六礼完备,方算礼成。 然而张平宣的父亲张奚已死, 母亲自求在金华殿,因此六礼之事, 皆由太常和宗正掌理。 太常与宗正都知道张平宣与张铎不睦,再加上岑照身份尴尬,无法独立对长公主行纳采问名等礼仪, 所以太常和宗正在参订的时候,更重公主的册封之礼,而并未将六礼定全。诸如采纳,告期,迎亲等礼仪,在婚仪册上,皆语焉不详。 如此一来,这场婚姻便更像是长公主内收男宠。 张平宣为了这些非议,将太常卿斥得没脸。 至婚期这一日,她仍不开怀。 张府之内倒是热闹非凡,正厅上,中书监,尚书令,并邓为明,顾海定几人皆在。其余的人,散集在张府后苑之中,一时之间,红散香乱,茶烟酒气撩玩着芙蕖潭里的水鸟,文士携酒清谈佛理,雅者奏琴品评,皆有心得。 内室之中,张平宣的jiejie张平淑,正为她梳婚髻,张平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张平淑将她的碎发细地篦好,朝镜中看了一眼。 “怎么不说话。” 张平宣摇了摇头。 张平淑笑着放下篦子,对着镜子端正她的脸道:“岑照也好,大郎也好,都如你所愿了,你还有不顺意的事吗?” “jiejie还叫他大郎。” 张平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随口道:“是了,也该改口,称陛下了。” 张平宣笑了笑:“早就该改口了,否则jiejie不怕他治你个不敬之罪,令你合族腰斩吗?” 张平淑怔了怔,知道她在说当年陈家的旧事,不想再惹她恼,转而轻声道:“你亲眼看到他杀了父亲,jiejie也亲眼看着他杀了二郎,对于这些事,jiejie什么都不敢为他辩驳。可这么久以来,jiejie到是经常做梦,梦到咱们小的时候。那会儿咱们都淘气,他却是最有方寸的那一个。可每回,咱们闯祸惹了事,你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却都是让他一个人在祠堂受罚,他也忍了,从未说过我们一句不是。每每回想起这些,我心里都不好受,大郎从前,真的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啊。” 张平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都不是大是大非。如今说起来,jiejie不觉得可笑嘛。” 张平淑悻悻地从新拿起篦子,沾了沾铜镜之中的花水,细致地篦顺她肩上的头发,从而也把话顺到了她的意思上。 “你说得对,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jiejie糊涂,不该说这些。” 张平宣道:“jiejie是仁意,才会轻易饶恕他,才会受制于夫家。去年,jiejie夫家因为惧怕他,不放jiejie回张府,jiejie就当真连父亲的丧仪都不现身。” 之前的话,到还算好,言及亲父,张平淑的心一阵一阵的悸疼起来。被她说得一时眼睛发红,她回过神来时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是了,jiejie是不孝之女,jiejie不提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jiejie想你开心些。” 说着,静静地朝铜镜里望去,勉强堆了个笑容:“你看你如今多好啊,做了公主殿下,也嫁了自己心仪的男人。” 张平宣望着镜中的jiejie,她眉目间没有一丝戾气,温柔若水烟,好似挥臂一打,就会散了一般。 “这不够的,jiejie。” “你还想要什么呀,傻丫头。” “我受公主的尊位,嫁给岑照,就是不想让他卑微地活着,被人当成罪囚,或者内宠。” 张平淑捏着篦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铜镜里,张平宣红妆精致,明艳非凡。 其实要说血脉传承,张平宣和张铎到不愧为兄妹。 张平淑是个温顺的女人,十四岁的时候,就受父命嫁给了当时颖川陆氏,十几年来,与夫君到也算相敬如宾,夫的几房姬妾,也都尊重她。张平淑自认为,自己此生再没什么执念。 不像眼前的张平宣,她对情意,公义,似乎都有执念。 而这种执念,并不比张铎对权欲的执念浅。 “你的话,听得jiejie有些害怕。” 张平宣回过身来,握着她的手道:“jiejie,你放心,平宣绝不会辜负母亲和父亲的教诲,我只是想让我的夫君,堂堂正正地在洛阳城立足。” 张平淑摇了摇头:“你这样做,也是与虎谋皮,大郎如何能纵着你。” “我不需要他纵容我,我和岑照都没有过错,错的是他,他为了一己的私利,要把洛阳所有不顺服他的人都逼死。不该是这样的,jiejie,你忘了父亲跟我说过吗?仁义,明智的君主,应该让有志者,有才学者,各得其位,让儒学昌明,世道安宁,而不是像如今这个样子,洛阳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就要横尸于市。” 张平淑闭了口,她实在是说不过自己这个meimei,只能悻悻然地点着头沉默。 篦头的水已经静了下来,只剩下荣木花的花瓣还在上下沉浮。 门外女婢来报,“殿下,宫里的那位内贵人来了。” “席银?” 女婢轻道:“殿下,内贵人的名讳,奴等是要避讳的。” 张平淑道:“是跟在大郎身边的那个姑娘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是,也是岑照的meimei。” 张平淑弯腰扶着她的肩轻声道:“既是宫里来的人,又与你夫婿是亲人,你也该以礼相待。” 张平宣别开张平淑的手,起身道:“让她在偏堂等着。” “平宣,何必呢。” “jiejie不要说了,她是贱口奴籍,今日莅于张府的,都是清流文士,她怎配与之同席。我让她立于偏室,也是不想侮辱她,否则,我会在正堂置一把筝,与众人助兴。” 这边女婢的话传出去,末几便有话传了回来,张平淑甚至还不及为张平宣簪妥金簪。 “殿下,内贵人不肯去偏室。” “为何?” “她不肯说,只说要见殿下,人已经去了正堂了。” “为何不拦阻?” 那女婢女脸色惶恐道:“殿下有所不知,内宫司的宋常侍随内贵人一道来的。奴等如何敢拦。” 张平淑听完,不禁道:“都已经让宋怀玉从着她,大郎为什么不肯给她名位呢。” 张平宣随手取了一支金钗簪稳发髻,窥镜道:“喜欢是一回事,纳娶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他那样自傲的人,怕是连‘喜欢’都是认不了的。” 说完,她拂袖走了出去,却在廊上看见了静坐琴案前的岑照,张平宣转下廊去,意欲避开。 “去什么地方。” 张平宣顿了一步:“你要守仪,礼尽之前,不得见新妇。” 廊上的人笑笑:“无妨,岑照……是眼盲之人。” 张平宣回过头,他穿着乌黑色的松纹袍衫,眼睛上仍然遮着寻常的青带。 “既然已经更衣,为何不去正堂。” 岑照轻声应道:“这便去。” 他说着就要转身,张平宣忙追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廊上的人摇了摇头:“我门族已散,孤身一个,残名早就不足惜,唯一不平的是,玷污了殿下的声名。” “过了今日,你和我就是夫妻一体,再不分彼此。” “多谢殿下。” 他拱手弯腰,行了一礼,抬头道:“若今日阿银能来,请殿下允我与她一见。我有些话,尚想与她说。” 张平宣抿了抿唇,也不肯应声。转身往正堂而去。 观仪的客人此时皆在正厅与后苑中集饮,堂上并无旁人。 只有一尊巨木根雕的佛像,摆在一座刻香镂彩,纤银卷足的木案上。 席银立在佛像前,身后的宋怀玉垂手而立,另有两个宫人,其一人捧着锦盒,另一个宫人捧着一本册子。皆垂头屏息,不落一丝仪态上的错处。 张平宣从连门处跨了出来,走到席银面前,其余都没留意到,却是一眼看就看见了她腰上的那一只金铃。 然而她并没有其出处,抬头径直道:“席银,退到堂下去。” 席银叠手在额,伏身向张平宣行了一个礼。 张平宣低头望着她弯折的脖子,添道:“你既知尊卑,又为何要逆我的意思。” 席银慢慢站起身。 “奴虽卑微,亦是宫中内人,奴待殿下以礼,望殿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