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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底

    长剑回鞘, 屋内风声骤歇, 摇荡的竹帘在半空中停下来。

    朗禅侧目看他,说道:“阿旸如今同我动手, 没有半分胜算。”

    拖着一副旧伤未愈的身体,和眼下修为琢磨不透的朗禅交手, 他既伤不了朗禅,也脱不得身,只有任人宰割的分。

    闻瑕迩将喉间血腥咽回去,“那你还在等什么?”他嘶声道:“趁我病,要我命。这样的手段于你来说游刃有余。”

    朗禅不语, 绕着他将手中的剑又挂回了床沿上后, 又走到他面前,“跟我来。”

    闻瑕迩讽道:“上断头台?”

    朗禅对他的讥讽一笑而过,说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了,便只能让你亲眼所见了。”他背身抬步, 掀开竹帘后身形又忽的顿住,“要不要现在知晓, 取决于你。”

    “不过, 你总要知晓的。”

    闻瑕迩听着朗禅没头没尾的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怪异之感。他没有立刻跟上去, 而是驻足在原地,思索着这话中的深意。

    朗禅也不催促他, 放下竹帘后掩去了身形, 只留给内室之人一个落在帘上的虚影。

    屋内一时无人动作, 变得极静,惟有炉中檀香还在散发着沉绵的气息。

    闻瑕迩跨步上前,挥开竹帘后和朗禅擦肩而过,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朗禅负手笑了笑,旋即跟上他。

    朗禅引着闻瑕迩穿过几处宫宇,最终来到了一个枯败的莲花池畔。

    闻瑕迩扫视池面凋零枯黄之景,眉心忽的蹙了蹙。

    朗禅默默注视着他面上的神态,见他蹙眉,突然一手钳住他肩头,似赞扬似喟叹道:“惟有阿旸你能看出端倪。”

    “你干什么?”闻瑕迩冷眼睨着朗禅桎梏他肩头的手,“想拉我沉池,喂下面的东西?”

    波纹阵阵,几尾鱼浮在水面下,绕着枯萎的莲茎时不时的探头甩尾。

    朗禅手上的力道蓦地收紧,下一刻,抓着闻瑕迩纵身跃入莲花池中,消失在池畔。

    莲花池中既无水花溅起,也无声响发出。那几尾鱼仍旧在水面上自顾自的玩耍着,好似并未察觉到方才有人进到这池中。

    莲花池底,无数莲茎下,藏着的是另一番景象。

    池上的莲鱼水景,不过是幻化出来的虚物,只为让池底真正的东西掩人耳目。

    闻瑕迩和朗禅浮在虚空,与池底尚隔着一段距离。闻瑕迩垂眸望清池底之景,手指猛地掐紧,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哑声对朗禅道:“……你疯了。”

    池底之下,堆积满了密麻如山的人头。人头上的肤色具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色,这些人头紧挨在一处,皮下的骨头已经撑到极致,恨不得要从皮下刺穿出来,黏滑如泥般的发丝缠绕在其中,随着这些头颅不断张合着嘴发出怪声的动作,在地上窸窣的滑动交错着,如蛇如魅,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恶寒。

    闻瑕迩在莲花池上时只隐隐感觉这池子中有些阴气,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阴气的源头竟会是眼前之物。

    这俨然又是一个万颅坑,一个被养到极致,即将成形的万颅坑。

    岐城中身中子母蛊,无头走尸的头颅去向,见到面前之景后,已然有了解答。

    朗禅目光掠过下方之景,“用阮氏的子母蛊毒养出来的万颅坑,不仅怨阴之气极重,还会沾上蛊毒之气。”他缓声说着,神情间不见半分异色,“倒是所言非虚。”

    闻瑕迩不想再看上去,心中一时不知是愤意多些还是恶寒多些。他厉声质问朗禅:“你知不知道万颅坑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养这群鬼东西究竟意欲何为!”

    朗禅收回落在万颅坑上的视线,闻言侧过头看向他,却是没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

    闻瑕迩抿唇望向朗禅手中之物,第一眼便感觉有些眼熟,定睛再看上几眼后,闻瑕迩瞳孔猛地收缩一瞬。

    朗禅手上拿着的,是一只流光溢彩的紫印。和他在骨师国之时,在图翎为云顾真织下的幻境中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亦是乌苏到死也没能得到手的,涂微紫印。

    此刻,竟毫无端倪的出现在朗禅的手中。

    闻瑕迩身形僵在原地,自重生后,他所有的经历、遭遇乃至遇上的人和事,仿佛一颗颗散落各地的细小珠子终于找到了那根引线,在这一瞬慢慢的串连到一起,汇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他探出手,接过朗禅手中的涂微紫印,欲笑,却连唇角也抬不上。

    “何必多此一举。”闻瑕迩眼中透着嘲讽,“你既要我死,又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功夫令我复生。”

    云顾真那般珍爱图翎,而眼下图翎亲手送给云顾真的涂微紫印却在朗禅手中,除了是在云顾真死前从对方手中夺去的,再无其他可能。

    朗禅不作声。

    闻瑕迩阖上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泛出愤怒红意,一字一句道:“你从一开始便在算计我,自我复生、自我从禹泽山回到冥丘,冥丘中去到我家里的黑衣人,根本不是孤星庄的人,而是你的人。你故意让他们携带孤星庄的武器在我面前露出马脚,诱我去孤星庄见到云杳,发现这些年阮烟对云杳所行下的恶事,你要我亲手帮你除掉阮烟这颗心头大患……”

    他深吸口气,不知又想到什么,捏着涂微紫印的手又紧了几分:“阮烟想用我的命换我弟弟的命,你替他铺好路将我引到孤星庄,他自是不胜欢喜。可你又怕阮烟向我吐露出关于你的一星半点,让我发现端倪,不仅易容亲自去到孤星庄,还在我进入阮烟识海之际,特意在之前篡改了阮烟脑海中与你的过往。”

    “这样一来,看到阮烟识海中记忆里的我只会将所有仇恨的矛头对准阮烟一个人,你独善其身。而他二十年前替你做过的恶事,也因为他的自殁全部烂在了肚子里,无人再知晓。”

    闻瑕迩低笑了两声,“说起来,即便阮烟不自殁,你也会暗中出手杀了他。为了保住你的宫主之位,为了保住你如今在修仙界的赫赫盛名,他非死不可。而为替云杳报仇的我竟成了你手中一把,任你摆弄的剑。”

    他睨着朗禅,面含嘲弄:“朗宫主,我闻旸甘拜下风。”

    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厉,揣度人心之确切,将他一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恐怕就连后来迟圩寻到云顾真的身世,在冶楼中等待云顾真的乌苏,也和朗禅脱不了干系。

    闻瑕迩掂了掂手中的涂微紫印,神情看似平静,心内却已不知掀过几回惊涛骇浪。

    朗禅听他讲完一番由一枚涂微紫印引发的推测后,沉默良久,说道:“若非阮矢,你我如今不该是这番景象。”

    若没有阮矢之前告诉他的一切,闻瑕迩的确不会由眼前的涂微紫印便立刻联想到这么多事。而朗禅此刻的这句话,无疑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为了保全应天长宫宫主之位,你的确煞费苦心。”闻瑕迩淡声说着。

    朗禅闻言却是笑了,“这应天长宫宫主之位,我从来不在乎。”

    闻瑕迩蹙眉,斥道:“你的不在乎,便是踩着这许多人的尸骨上位!”

    “这宫主之位,本来就是我的,我无须踩着任何人坐上。”朗禅噙笑看着他,“阮矢同你说了什么?他说我不是朗咎的亲生儿子?那我便亲口告诉你,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我身上流着应天长宫朗家的血。”

    “是朗咎不分是非曲直,见我母亲与人苟且便杀了她,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留给她。”朗禅说到此,面上笑意渐深,“朗禅亲手虐杀了我的母亲,他放干了她的血,砍下她的四肢和头颅,将她身上的rou用剑割成千百块......而我,当时就在他身后,目睹了一切。”

    闻瑕迩望着朗禅那张笑意愈深的面容,紧拧着眉没说话。

    朗禅见他神情,脸上的笑意突然淡了下来,“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做的事,和应天长宫没有半分干系。”

    “我不想让你知道从前的那些事,是因为我不愿你我二人的关系从朋友变作敌人。”朗禅缓下声来,“阿旸,我需要你。”

    下方的数万头颅,仍张合着嘴不断发出嘶声,怪异诡谲,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哀凉。

    闻瑕迩已无力再和朗禅争辩其中是非黑白,“你有何目的,直说吧。”

    朗禅费尽心力的将他从阴川河中召出来,在看清这些真相之后,若说没有目的,只怕没人相信。

    朗禅却问他:“你恨吗?”

    闻瑕迩愣了一下,不及作答,便听朗禅又接着问:“你恨前世那些令你城破家亡,无家可归,最后将你逼向死路的人吗?”

    “你恨我吗?”

    闻瑕迩眉宇阖动,“你什么意思?”

    朗禅手掌在他手中握着的涂微紫印上一扫而过,印身上散发幽幽紫光。闻瑕迩心口蓦地一紧,前世冥丘城破之景重浮于他脑海中,极端的怒意恨意、悲意痛意在他体内交织着,他唇色惨白,竭力压制着体内那股即将爆发出的嗜血之意。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涂微紫印上的光亮才逐渐淡去,而他体内突然生出的杀意和暴戾之气,也慢慢淡了下来。

    朗禅从旁一直凝视着他,见他缓过劲来,眼中笑意重现。温声道:“冥丘少君,你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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