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修)
你想成为龙吗? 敖宸这样问我。 从我在湖边与他初遇,他便一直缠着我问我这个问题。 我是人,自然是不能成为一条龙的。 但是人间自有人间的龙——天子。 我一直拒绝着他的邀请。 但是就在他的怀抱里,就在这个雨天,就在他湿润温暖的气息里,我原本应该被扼杀的野心突然如初春的野草一样疯狂的生长。 那个薄情而无能的人都能当上皇帝,那么我呢? 我是不是也能有机会窥探一下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至少,有了真龙的助力,那个位置不会离我很远。 “我真的能当上天子吗?”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但是敖宸听到了,他把我搂得紧紧的,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胸腔传来,“当然可以,真龙选择的人,就是真的天子。” 我抬起头,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天子之路,很辛苦吧。” “是啊,”他叹息到,“你要舍弃很多东西,才能在最后赢得天下。” “哦。”我闷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只有一条命和一个妈,我都不舍得。” 我虽然没有看见敖宸的表情,但是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 我可能很讨打吧…… 他抱着我坐在台阶上,什么都不说,只是静坐着听雨。 我已经无聊到爆炸了,我正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年纪,要我体会听雨的意趣,就和猴子听琴一样,能品出什么味道来? 不多时,我已经困得哈欠连天,眼泪直流。 敖宸拍拍我的头,“困了?” 我没有回答他,在他怀里往上拱,露出一颗机灵的小脑袋,看着神庙问道:“这是你的庙吗?” 敖宸没有答话。 “你默认了?那我就当是你的庙。”我自言自语地说:“宫里不可以随便建庙的,所以你的庙一定是皇帝下令建造的。可是看这座庙已经荒废很久,必定不是一夕所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说明至少不是最近几代皇帝修的。前朝的皇宫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片林子是开国时期就修在皇宫里的,对吗?” 敖宸鼓励地拍拍我的头,“你很聪明。” 齐国的小孩,都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八百年前,百姓不满周朝暴政,纷纷起兵,群雄逐鹿,割据一方。一日,高祖梦见有黑龙入梦,醒来后发现帐中有一名俊美无比的黑衣男子。 原来黑衣男子乃是龙神所化,见高祖有囊括天下,涤荡宇内之志,便下凡来帮助高祖共谋天下。 招贤人,揽名将,出决胜千里之计,定万世霸业之功。 “是你吗?”我指着高台上那一只被蛛网和尘灰包裹着,毫无霸气的龙问敖宸。 他看也不看,只是无声地笑笑,笑容牵动颈侧的肌rou,被我的脸颊感知到。 我算了算,高祖时期到现在,已经有八百多年了吧。 “是你吗?”我再次问。 敖宸的眼睛突然阴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闭嘴。 他没说什么,起身拉着我往回走。 我回头看着那一座布满荒草青苔的神庙,竟然觉得它见证了无数荒唐的时光,一时有些怔忪,鲜些落下泪来。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好像满目疮痍。 他拉着我往回走,一步一步走下刻着龙纹的阶梯,走过密密的松树林。 我听说,每个王朝都会有自己的护国神兽,前朝周国的护国神兽是白虎,所以都城名为伯都。我朝国都名为骊。 骊,即是黑龙。 黑龙…… 黑龙! 是他吗? 我抬头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容貌真真可以用天人来形容。 不,敖宸他本就是天人。他的眼神空旷辽远,雨幕中升起袅袅的白烟,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的烟雾,就像是穿越层叠的时光。 “我在江南的时候听说书人说,齐国王祚长久,就是因为有龙神庇护。”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笑着揉乱我的头发,把我梳理好的发髻全都弄乱,“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神是靠不住的,人也是靠不住的,能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 我的力量……我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我的力量?” 敖宸伸手点点我的额头,“你有脑子。你是这座宫里最聪明的人。” “这就是你希望我做皇帝的理由吗?”我扑到他的怀里,拉着他的衣襟问道。 我们已经走到了青玉小筑门口,皇帝的车辇还停在门口,我突然不想进去,去哪里都好,只要不看到和皇宫有关的东西。 可笑的是,我自己便是皇宫在因缘际会之下产出的怪物。 敖宸蹲下来,把我的头按在胸口,把下巴放在我的发旋上,“光聪明是不够的,比你聪明的孩子我见得多了,但是能满足我要求的可能只有你了。”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又叹息,“不过,你可能是最后一个了。” “最后一个什么?”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是忧郁又像是无奈的目光。 “你大概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皇帝了。”他的声音仿佛染上了他的体温,在我的心里熨烫。 那天,就在那个一切因缘际会开始的湖边。我因为迷路再次从林子中绕回了原地,有个男人叫住了我。 “站住!”他的声音从白雾里传过来,低沉华丽而充满威严。 我吓得跌坐在地。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散去,我这才看见天上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星子,没有了任何发光的东西。唯有漫天的黑气从湖中飘荡而来。 乖乖,我是真遇见蛇妖了,看妖气,浓厚得rou眼可见了。 那得是多少年的妖精? 我这样想着,亲眼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湖中飘过来。 真的是飘过来的,他脚底下踩着黑云,一头黑发披散在空中,黑衣包裹着颀长的身躯,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像是追逐着他而来的群鸦。唯有红唇皓齿,在片片黑色中越发鲜明。 我以为后宫佳丽三千,便已经是人间绝色了。 直到见到他,我才知道有一种真正的美,可以跨越性别和身份,使人心甘情愿,使人忘乎所以,使人可为之死,可为之生。 我根本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 他不该是人间能看到的景色,难怪是妖。 他就这样飘到了我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凡人,为何来此?” 我脑袋一片空白,压根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全部被将要被吃掉的恐惧占据,下意识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沉默了一会,垂在身侧了纤长手指往上勾了勾,我便被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 我惊悚万分,他刚刚撤去那一股无形之力,我又腿软地跪在了他面前。 头埋得低低的,我敢发誓,从小到大,我没有哪一次磕头行礼有此次之规范虔诚,我恨不得在他面前掏心掏肺,以表衷心,我颤抖着声音喊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放过小的。” 他沉默着,只是脚尖动了动,踩在了地上。 我低着头,瞥了一眼他鞋子上的花纹,黑色的靴子上用银线绣了龙纹和粼粼的海波。 那应该是个蛟,听说蛟是生了四爪的小龙,刚刚看得急,没看到他脚上的龙爪子是什么样。 我动作飞快地抬头,又看了一眼。 这下看清楚了,五爪。 看来这只蛟志向远大。 别问我为什么第一时间不能联想到他就是个龙。 要真是龙,为什么待在人间这种破地方,在海里乘风破浪,在天界遨游万里不好吗? 我下意识就排除了真相。 他似乎看见了我的动作,脚尖伸到我面前,问:“还要看看吗?” “看看看!”我连连磕头,实则都不敢看,闭着眼睛称赞道:“您的鞋真是天上地下独有一份,这绣线巧夺天工,花纹独出心裁,十分切合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大,直接抓住了我的整个头骨,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手指怎么会那么有力。 哦,他不是人,那我理解了。 他用力往上提我的头,我的头盖骨直发疼,只好顺着他的力气往上,半个身子都被他提起来了,只要双膝跪在地上。 他弯下腰来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 所有的诗句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的眼睛赤红,眼尾的皮肤有些薄,在白皙的肤色下透出几分桃花一般的赤红,眼尾上挑,眼睫纤长。 他的脸美好得仿若一个美丽无比的神话。眼神却寒冷刺骨,似乎带着湖底黑暗黏腻的淤泥和巨大压力,带着冰到极点的深刻情绪。 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我一辈子都没懂,有什么情感可以比恨更浓烈,更刻骨,折磨得人日夜不得安息。 以前不知道他的故事,我不懂。 后来知道了他的故事,我以为我懂了,我偿还了他的情绪。 换我一辈子在湖底的泥潭中苦苦挣扎。 那都是我不能预知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