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小说 - 玄幻小说 - 《红楼梦》脂砚斋批本在线阅读 - 第32节

第32节

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    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    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    ……"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meimei,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    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    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    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    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

    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r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到了潇湘馆内,    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便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还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坠,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得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    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    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贾母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    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    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少尽咱们的心,    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儿,也可以少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伤感太过,明仗着宝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来撒个谎儿哄老太太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不是又有什么缘故?    "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他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既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    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meimei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的住,    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听着,说:“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meimei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宝玉.都是因你林meimei,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meimei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    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然后大家说话才不至似前留神.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    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倒是大夫看出心病,    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些.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内,    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

    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    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见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    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    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贾母王夫人又哭起来.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    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阵,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挣扎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    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是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    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    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姑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择个上好的吉日。”薛姨妈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    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从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jiejie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    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    也不枉我老人家cao了好些心。”薛姨妈听说,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些.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meimei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意思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从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6467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    "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    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    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看见好几个人笑.    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meimei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meimei的袖子,    口口声声只叫:`宝jiejie,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    我的病包管全好.'宝meimei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却作了一个揖,上前又拉宝meimei的衣服.宝meimei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扑,扑在宝meimei身上了.宝meimei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便立起身来笑道:`亏了跌了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的,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笑道:“这是怎么说呢,我饶说笑话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着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    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侯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meimei,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meimei,你不用太高兴了,    你林meimei恨你,将来不要独自一个到园里去,c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着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顽话儿,    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拉扯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去了,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亲友.这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复原,    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眼前常见的尚可记忆,    若论灵机,大不似从前活变了,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    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何故把从前的灵机都忘了?那些旧毛病忘了才好,为什么你的脾气还觉照旧,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多亏宝钗劝说,诸事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薛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    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贾母那边住下,    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    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与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粮米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    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    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头向人借贷,    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    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服也要当完了.债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若干的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    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    "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忙!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你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    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不要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    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侯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是要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    "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衙门内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    就规规矩矩伺侯本官升了还能够,不象那些等米下锅的。”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禁顽,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着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    "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兄弟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    "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太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    里头吩咐伺侯,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    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是号衣当了误的,又有的说是三天没吃饭抬不动.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

    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    比在京的时侯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我跟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    "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    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    便好想老爷的美缺。”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    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    为什么都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本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    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    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了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    收粮的时侯,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    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巴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忠心儿掩不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    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侯,老爷又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了。”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    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    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    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忠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    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们耳目最长,    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

    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サ戟遥临,快

    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

    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

    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

    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

    至.

    世弟周琼顿首.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    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    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    与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侯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贾政一一看去,见刑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    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

    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

    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

    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

    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

    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

    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

    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

    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

    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

    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

    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

    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

    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

    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

    监侯,    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复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侯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    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侯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都喝醉了生事,    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的.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    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那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    不要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呢。”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侯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零零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0 本章字数:5828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    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    "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    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象样,    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mama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    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mama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    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mama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mama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mama也就想杀了.我求mama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    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mamacao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    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rou弟兄,    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mama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mama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    只好跟着mama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mama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    "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    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    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    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    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    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    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