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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震怒,一卷赤朱色文书撰着如海罪行,重重地掷到跟前。 眼前人长跪不起,半字不予开脱,唯沧桑眸底一派泰然,肃穆摘了冠上纱帽。何瑾弈双眼酸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见那人手中乌纱帽成了项上人头,斩断的颈上还鲜血淋漓地往下流淌着粘稠腥血…… 何瑾弈惊恐睁眼。 梦中惨象消散,身旁是无比熟悉之人,与他交握的手骨几欲被他捏碎。 室里漆黑不明,荡着声声沉喘,分明是满室昏暗,何瑾弈却觉遍眼皆是腥红。 许久之后,他气息平复,眼中慢慢地有了半丝儿床帐虚影。他手掌散去力气,周身虚软,冷汗浸透后背衣料,道道鞭伤的疼逐渐有了知觉。 平怀瑱虽看他不清,但知他醒了,不敢开口唤他,缓缓探手覆到脸侧,方一触上便觉他颤了一颤,随即那双眼往下汩汩滚泪,将手掌濡湿。 何瑾弈从来不是糊涂人,毋须多问已是心下了然。 只是未曾料想,醒时父亲一席话,竟成诀别。 屋外雨渐歇。 何瑾弈自醒后一直默声睁眼望着眼前黑暗,直到雨止风清,浓云拨散,晓月寒星重临天际,清辉洒入房窗,令他视线亮了几分。 眼旁泪水早已止了,何瑾弈空洞双眸盯着帘顶,耳里突然传来人声,是平怀瑱小心翼翼,试探着同他低语数字,声音干涩低哑,不同往日那般如珠圆润:“从今往后,你不可再是何瑾弈了。” 何瑾弈仿似无悲无喜。 从此以后,再无何瑾弈。 世上少他一人,朝中少他一家,多的是覆盆之冤,陨雹飞霜。可惜青天难见,申雪无门,他要永世背着何家罪名,却必得坦坦荡荡地活,只因临别之际,父亲仍不忘教他为人之道,不忘以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他桎梏。 何瑾弈已觉不出痛了。 “清珏……”片刻后,他自语低嚅,极轻之音好似锋利刀刃割在平怀瑱之身,“再无何瑾弈……唯有……李清珏……” 第三十七章 平怀瑱从未料想,那时缱绻相予清珏两字,如今化成烙身之疤,这一世摘不去,抹不清,终得介于他与何瑾弈之间,日日相伴,时时折磨。 而过往的何瑾弈确是没了,纵他千寻万找,自此只得李清珏。 何家问刑当日,李清珏未去。 丽日当空,竟是极艳的天。 闹市里人头攒动,诸多闲人赶来看这一场覆地之变,尽相交耳唏嘘,互道着从前京人眼里风光无限的何家,那便是出门三步也有车架相迎,轿撵相送,入口是雕蚶镂蛤、珍馐美馔,身着是华冠丽服、锦衣绣袄。 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朝头点地,伴君如伴虎。 还是做个寻常百姓得好。 午时厉晖满地,照亮了刑场下漫流无止的腥红。 李清珏于廊间抬首,艳阳灼目,半眨不眨地虚眸望青天,眼底被铺上一层如血之色,望了许久不肯低头,直到忽被手掌蒙住了眼睛。 眼睫被掌心微微触碰,他受痒合眸,霎时间万物俱暗,只是眼睑里还留着灼烧之痛,荧荧燎得他头痛欲裂。 平怀瑱怕他伤了双目,缓步带他退回房中才肯松手。 身旁是镂空窗桕,花梨香几,虽是如此雅居,李清珏却未问过自己身处何处,只知不在宫中。想来倒不难猜,太子连日出宫,若未惹人猜忌,这地方便该是太子太保赵珂阳之府邸了。 不过身在何处皆无妨,李清珏只觉心头空洞洞一片,前身志气难寻,如今脑里只晃着家人故影。双亲、兄嫂落得谋逆犯上之名便罢,可他那无知小妹、长嫂腹中胎儿,究竟何辜之有? 此问难绝,李清珏置身穷途,无路行出。 周身鞭伤渐愈,平日里已不再疼痛难熬,间或行上数步亦不觉吃力。只是身受之痛易忘,心疮却万难愈合。 平怀瑱深知其理,自身侧望着李清珏颈上那道深色鞭痕,抬手轻轻缓缓地抚上去,指腹触觉粗糙,尤可见当日狰狞之状,令心中愧对如潮涌来。 终是相对无言。 将至日落时,京里起了凉风。 暮色间光影斑驳,宫中凤仪殿传出几声咳嗽。雁彤探身至窗前将窗户阖拢,殿外斜晖看似煦暖,实却挡不住这时节里的倒春寒。 皇后头风又犯,心中压着团火,一惊一凉之下伤了身子,愈发难受。 整座殿里氲着nongnong药味,宫婢呈药入室,雁彤拢了窗转过身来,捧过银碗送到皇后跟前去,见她合着眼睛,极轻地唤了两声:“娘娘,该吃药了。” 皇后缓缓睁眼,目光扫向垂帘旁低眉静立的几位宫人,手指动了动。雁彤心领神会,回身将人遣离,罢了倾耳听皇后问话:“太子仍未回宫?” 雁彤摇头。 皇后见之蹙眉,接过银碗将汤药服尽,这一时饮得太急,又狼狈咳了几下。雁彤忙在后背拍抚,以锦帕轻拭她唇角,听她再问:“哥哥如何说?” 庭院中时有宫人行走,雁彤心有顾忌,欠身退去殿外将人一一散尽,重回殿里低声应道:“赵大人之意,是遂了太子所愿,将人好生留着。如今没了何家,太子颇受重创,若再失何瑾弈,恐致心疾。” “亦是在理,”皇后细细嚼她所言,这一出变故陡生,六皇子之流气焰更甚,于太子而言,何家已折,如此岂可再失半寸羽翼,便是一根翅羽也当好好留着,“那何炳荣实在迂腐不灵,若依本宫所言……罢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罢。本宫只恐太子日日离宫,遭人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