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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之林(二)

    两个时辰后。

    “小祖宗你行行好,你看后头都堵成啥样了,闭着眼喝下去就完事儿啦!”

    刚走过黄泉路到达忘川边上,就听见孟婆苦口婆心哄劝着什么,身旁的黑白鬼使也一脸愁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奈何桥上排起了老长的队伍,队伍的尽头是一个黄髫小儿,正坐在地上蹬着小脚哇哇大哭。

    “听话听话,你喝下去,我再给你加十年寿命!”

    小娃娃依旧哭闹不止,怎么劝都没有用。孟婆彻底没了法子,一摊手:“我这上哪给你找香菜去?”

    白果子跨上桥,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来,这糖糕还是从千机之谷带出来的,一直没舍得吃都快压碎了,他低下头把糖糕递给小娃娃,柔声道:“乖,把汤喝了,哥哥就把这个糖糕给你,好不好?”

    那小娃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糖糕破涕为笑,终于是勉为其难把孟婆汤喝下,安安心心投胎去了。

    那孟婆穿着一身紫色襦袄,头发随意盘起,簪了个青铜制地的发簪,她眼尾高高吊着,小鼻子小眼,看着十分狡黠。她眯着眼将白果子打量了一番,又踱步到他身侧上上下下闻了个遍,笑眯眯道:“阴间许久没来活人了。”明明一张脸看着年轻貌美,手却皱皱巴巴干枯皲裂,像是随时会破开个口子似的。

    再抬眼看到白果子身后跟着的殊羽,孟婆一脸谄笑僵在脸上,她悻悻地缩回正要揽上白果子的手,微微欠身:“是啥风把神族的神君刮来了?”

    “你们这儿除了阴风还能有别的风吗?”殊羽抖抖衣摆,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孟婆低下头搅动开一锅黑不见底冒着滚滚热气的孟婆汤,她抬起细细的眼皮,露出一副渗人的微笑:“神族神君的皮囊就是好看,不知道小神君如何称呼呢?……咋的还不理人呢?”说完,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舌头又黑又长,如蛇信子一般。

    殊羽那副看谁都不待见的臭脾气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被纵坏了,白果子无奈叹口气,上前道:“jiejie,我们想往百鬼之林去,还望jiejie通融。”

    一声jiejie教孟婆十分受用,她眉开眼笑道:“粉面小郎君,你去那阴森森的地方做啥,你一个凡人,哪受得住那些孽障。”

    “……我是妖。”白果子擦擦汗,“我们去那寻个魂魄。”

    “怕是不成呢。”孟婆一碗碗舀着汤,那些新来的鬼魂挨个饮下,又被黑白鬼使指引着往更黑暗处走去,“百鬼之林是我们百鬼族的圣地,你们一个神族一个凡……妖族,又没有鬼王的通行令,我咋能放你们过去?”白果子无法,侧头望向殊羽,殊羽微一挑眉:“那便只能动粗了,孟婆,你先上?”

    孟婆啐了一口:“长得斯斯文文,咋的这般蛮横!”

    白果子忍笑:“我家这位神君脾气暴躁,嗜好打架,尤其不爱怜香惜玉,好jiejie,你偷偷放我们过去吧?”

    “说的对。”殊羽道。

    “……”白果子小声问他,“哪句说对了?”

    “我家这位神君。”

    “……”

    孟婆将手中汤勺一扔,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白果子身前,掩嘴道:“要过去也成,小郎君,你陪jiejie一夜……”

    哐当!话音未落,面前的那口锅瞬间被劈成了两半,孟婆汤流了一地,顺着桥身一路淌进了忘川河里,河里的游魂突然挣扎着游动起来,翻起了几朵不大不小的水花。过于突然,白果子和孟婆都被吓了一跳,孟婆正要发作,一眼瞥见殊羽手上的龙骨剑,脸色顿时阴冷了下来。

    她后退着欠身作揖:“不知神族殊羽神君大驾,方才僭越得罪了。”

    嘿,这要命倒比殊羽还要闻名。白果子腹诽着。

    “离他远点。”殊羽冷冷道,“孟婆头上的发簪不错,想不到转烛还有这个手艺呢。”

    孟婆神色微微一僵,道:“老身不明白神君说啥呢。”

    殊羽道:“孟婆如今老祖宗的年岁,双手枯槁不堪,一张脸却比方才过去的几个年轻妇人还要娇嫩,不正是头上那根青铜长岁簪的功效。那簪子原本是珠回夫人死后,转烛为了留住她容颜而制,可惜后来珠回的尸身被烧了,那簪子也便没了用处,原来是落在了孟婆手上。”

    “神君好眼力。”孟婆不疾不徐道,“女子天□□美,有何不妥吗?”

    “自然无甚不妥。”殊羽冷笑道,“只是不知孟婆与转烛的交情何时这般深了?”

    孟婆皱着眉头不说话,斜眼觊了他几回,殊羽不以为意继续道:“千机之谷山洞中的熔炉,有四只触角直达冥界,经年累月吸收着彼岸花花灵,而那花灵正是靠过往鬼魂的阴气滋长,如此逾越之事,孟婆作为黄泉鬼官竟不知吗?”

    “老身听明白了,神君是在威胁我呢。”孟婆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是打不过在座的各位,但终究打起来坏了神族与百鬼族的交情。”这话说的殊羽自个儿都想笑,三界五族里,就属神族与百鬼族最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奈何元神受损,又在百鬼族的地界,若真打起来免不了要吃亏。

    孟婆脸色不佳,还在犹豫踯躅,殊羽依旧镇定自若道:“鬼王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若是叫他知道属下与千机之谷谷主背着他做了场交易,做了有损百鬼族之事,怕是砍了那几根触角不说,连带孟婆头上的长岁簪也要碎得彻彻底底。”

    听闻这话,孟婆猛地抬起手捂了捂脸,她心有不甘地看着殊羽,问他:“那神君究竟是要去百鬼之林找谁?”

    殊羽道:“我们既是强行闯进去的,你又如何知晓?”

    “这……”孟婆踱步了几个来回,终是打定了主意,“一炷香时间。”

    忘川河上来回着几艘无主的小船,殊羽夹着白果子跳下,孟婆扬了扬手,那小船便自己动了起来。忘川河里头漂浮着莹莹绿光,偶尔能看到几缕白色的孤魂随波逐流着,白果子望进水里头,竟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他又望向殊羽,水中殊羽的倒影泛着金色的光芒。

    白果子问他:“为何没有我的影子?”

    殊羽往水里看了看,道:“忘川河水可照原身,你无原身,便无影子。”

    “唉,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凡人吗?”白果子有些气馁,殊羽笑笑:“凡人不好吗?”白果子认真想了想,回他:“凡人会生老病死,可我还要为爷爷报仇……神君,你说百鬼之林里面会有我爷爷的魂魄吗?”

    殊羽沉了沉眉目,道:“老狐狸功德圆满,自是不会再有牵挂留恋,应该已然入了轮回,转世投胎去了。”

    若有轮回,只望下一世,还能再遇见,以报养育之恩。

    小船顺着水流行进的速度极快,眼见得不远处出现一座矮矮的山丘,那山丘上林木满布,黑压压一片。白果子默默叹了几口气,又问道:“神君啊,孟婆与转烛谷主的交易,你是如何知道的?是谷主告诉你的吗?”

    殊羽笑了笑:“猜的,方才不过诈了孟婆一下,不过百鬼族人生性多疑,咱们得抓紧时间,我伤未恢复,若真打起来,只能拼死护你了。”

    拼死护你——四个字生生砸进白果子耳朵里,又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听得自己的心扑通跳了一声,有种难言的奇妙sao动。

    小船泊岸,殊羽牵着他下船:“到了,这便是百鬼之林。”

    他们停在方才看见的山丘上,如今靠近了,才发现这山丘十分深远宽阔,除此之外便是静,落针可闻的寂静,微微清风自林间穿堂而过,席卷起一身凉意,冷嗖嗖的直穿入脚底。白果子打了个寒噤,突然衣摆被轻轻拽了拽,他下意识低头,在一瞬间炸开了毛。

    “啊!!!”他飞扑到殊羽身上,双手环着他脖子,双腿圈在他腰上,死活不肯放开,“有鬼啊!!!”殊羽毫不停顿地托住他的屁股抱紧了他,同时看到了脚边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小鬼头浑身惨白,像是也被吓着了,躲在树后面瑟瑟发抖。

    殊羽拍了怕他的屁股,轻笑道:“不过是个小鬼,不用怕。”

    “小……小鬼?”白果子艰难回头,这才看清那孩子的模样,他松了口气,“就是他,方才在石头后面吓我的就是他。”

    “哦……还要我抱着你吗?”耳边传来殊羽的嬉笑声,白果子脑袋轰的一声,手脚一软跌了下来,他转身走向那小鬼,小鬼见他靠近急急退了几步,眼里包着泪,又鼓足勇气怯怯地问道:“哥哥,你……你见过我娘亲吗?”

    “你娘亲?”白果子回头看向殊羽,殊羽摇摇头,白果子又问小鬼,“你跟你娘亲走散了吗?”

    小鬼躲在树后抠着树皮,又往里躲了躲小声道:“娘亲背着弟弟去河边洗衣裳,我醒了找不见她……我去河边找她,她也不在……河水好冷呢,还有鱼儿咬我……”

    竟是个溺水而亡的小孩,死后不愿投胎,一直游荡在冥界之中。白果子心口泛酸,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糖糕递给他:“呐,最后两块,都给你了。”

    小鬼小心地接过,小口地吃起来,白果子见他没那么害怕了,又往前走了一步,道:“哥哥现在还有顶顶要紧的事要做,就不陪你了,乖乖的哦。”他扬起一口大白牙,眼睛笑眯眯的弯成月牙一般,小鬼乖乖点头,倒是身边的殊羽愣了愣,心口被蘸了糖糕的羽毛剐蹭了似的,又甜又痒。

    二人又往里走了数十步,百鬼之林中的树木大多长得奇形怪状,歪歪扭扭,孤魂野鬼穿梭其中,静谧无声又毛骨悚然,那些鬼魂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又怯懦地围着他们打转。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响,连绵的萤火虫从泥泞的落叶堆中被惊醒,悠悠然飞起,将整片林子笼罩在满天星光般的绿色天幕中。

    殊羽祭出引魂盏,点燃生犀角,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抹异样的神采,带着不可言说的亢奋,还有隐隐的害怕。生犀角燃起的白烟从引魂盏中翻滚着涌出,时而聚拢时而散开,那阵清香忽远忽近忽浓忽淡,白烟缠绕着引魂盏翻腾,继而又钻进殊羽的领口、发隙,再从袖管中飘出,白烟凝聚一团又忽而打散,不一会儿,描摹出一具高挑挺拔的身体。

    那身体与殊羽一般高,只约莫看出个身形轮廓,白果子微仰起头,却见殊羽眼中一派晦涩哀恸,仿佛一眨眼便能掉下眼泪来。

    白烟未多做停留,堪堪并成了一缕,殊羽轻声道了句“去吧”,白烟缓缓往前飘去,仿佛指路一般,他们跟着白烟一路走着,身旁的游魂像是受到了惊吓,纷纷避让开来,将一片萤火虫都搅乱了。

    长生道,日用在虚无。

    一气初分明动静,三才应化见沉浮。

    一炷香的时间,白烟渐渐消散,殊羽的神色十分不好,嘴唇惨白,额头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白果子上前扶住他,担忧问他:“你怎么了?”

    “无事。”殊羽摆摆手,粗粗喘了几口气,牵出一抹笑来,“他留了一缕魄在这儿,我织进了自己的元神里,所以才会不适。”

    “啊……恭喜你。”白果子一怔,讷讷道,“那……那你歇会儿吧。”

    “不。”殊羽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收回引魂盏与生犀角,白果子扶着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心道不好,一道黑色身影忽的从天而降,死死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身前那男子一袭黑衣,八尺有余,左半边脸隐没在一副金色的面具之下,神情桀骜眉目不善,腰间别着两把用铁链连接的飞镰,正透着渗人的寒光。他拨开眼前的头发,嗜血的红唇微微一动:“好大的胆子啊,殊羽神君。”

    殊羽拧了拧眉,神情愈发难看。

    “得罪了,沉桑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