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知(六)
空山新雨后,莱芜山归于寂寥。 “你相信他说的吗?”殊羽问道,荼离翻看着手中的信笺,冷哼了一声,道:“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漏洞百出。” “我不怀疑是沉桑杀了思齐,但思齐一门他的父亲族人为何非但没有跟沉桑反目,反而仍旧帮他,思齐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殊羽皱着眉,“再者,动机为何?他们能得到什么?难道是想得百鬼族助力,学沉桑来一出李代桃僵吗?” 方才灵均说得亦是模棱两可,此事处理得如此果断迅速,只怕不乏有人推波助澜。 殊羽又问道:“你还在怀疑灵均吗?” “嗯。”荼离看他一眼,负手徐徐道,“我甚至怀疑,鬼兵也是他安排来乱我视线的。” 殊羽问:“他身上有鬼气?” “没有。”荼离道,“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太干净了反而不对劲。” “那我们偷摸跟上去,看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晚了。”荼离寻了块石头坐下,也没顾得上擦干雨水,“他既然敢坦坦荡荡出现在我们面前,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跟踪他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地狱犬已死,宋槐想告知世人的秘密也便真的成了秘密,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想不到洗脱你的嫌疑竟是用这样的法子。”殊羽语气不善道,“真是讽刺。” “你仿佛很失望?”荼离抬头看着他,笑道,“不过看到你方才维护我的样子,我十分高兴。” “别高兴太早,你瞧你裤子都湿了,”殊羽看着他屁股上阴湿的一团,哪壶不开提哪壶,“跟尿床了似的。”荼离非但不恼,索性长腿一伸得意道:“可不是,那就烦请哥哥帮我换条裤子,反正你也熟能生巧。” “你!”殊羽脸颊微红,甩头就往山下走去,荼离连忙追上前,拉着他不肯撒手,乖乖认了怂:“不劳烦殊羽神君便是,等会儿就该出日头,晒晒就干了。” 殊羽头也不回道:“清明时节,哪来什么日头。” “我说有就有。”荼离笑笑,“你忘了我能听香闻雨,能知风云变幻,只要是这自然万物,便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万物有灵,溯风主宰。 殊羽想起早上荼离说的通天本事,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他:“你这本事真是厉害,要是在凡间,怎么都能混个国师当当。” “诶?”荼离拍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殊羽回头看他。 “我以前真在凡间混过一段日子,你也知凡族,吃喝拉撒都得花银子,我就想着凭自己本事赚点钱,所以……”荼离顿了顿,还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当时支了个算命摊子。” “算命摊子?”殊羽愣了愣,继而笑得前仰后伏,“算什么?姻缘?仕途?” “那还欠点火候。”荼离撇撇嘴,“不过算算四时变化,何时起风落雨,何时干旱涝灾倒都不在话下。还有,谁家孩童走失被拐,谁家樵夫被困深山,我也一算一个准。” “真是……哈哈……真是好本事。” “笑够没?”荼离拍在他胳膊上,“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殊羽清清嗓子,勉力忍住,“你接着讲。” 荼离斜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会儿我在十里八乡也算小有名气,可我这边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坐我斜对面的算命老头生意自然冷淡不少,大概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竟开始散播起谣言来,说那些走失的孩童困住的乡野村夫都是被我绑架走的,说我是贼喊捉贼。” “岂有此理!”殊羽骂道。 “你别骂太早。”荼离笑笑,“我当时只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要早想到了,兴许真干得出来。” “……” “哎呀,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荼离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谣言愈演愈烈,我也不愿意咽下这口气,正当我打算好好整治那算命老头一番的时候,他闺女不见了,留了一封信跟个穷秀才私奔了。这不得把老头急坏,可老头找来找去就是没半点音讯,于是乎,他想到了我。” 殊羽低头笑了笑,问他:“那你帮他了吗?” “我那么宅心仁厚自然是要帮的。”荼离志得意满道,“我帮他寻回了闺女,老头给我打了一个月下手,人前人后师父长师父短的喊我,他也算得上是我荼离阿殿唯一的关门弟子了,哪怕在三界那也是有头有脸了呀!” 荼离像是回忆了一阵,声音却低了下去:“酸秀才虽然穷,但也有些舞文弄墨的本事,我跟着他学了一阵书画,没多久,老头的闺女跟穷秀才成了婚,我将那些日子赚的碎银子随礼送给了他们,只可惜啊,人心总是自私难测。” “发生何事?” “我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不过多是些官家小姐或是商贾妇人,一个个都觊觎我的美貌。”荼离脸不红气不喘,一副唯我独尊的自大模样,“门可罗雀的算命老头心里头又犯了嘀咕,这回倒不传我是个骗子,改说我是个色胚,日日赚的银子全花在了花楼里头,身子上都染了不干净的病。” 殊羽不悦地捏了捏拳头,荼离却不以为意道:“也怪不得旁人相信,我那阵子的确爱往花楼里头跑,喝喝花酒听听评书,不过什么姑娘小姐,连根指头都没碰过,真是冤死我也,但自此后,的确没什么人再往我算命摊上拱,大概都怕被传了病。” “老头坏你姻缘好事,你岂会善罢甘休?” “这算什么姻缘好事?”荼离转头认真看着他,“自始至终,我觊觎的人就只有一个,旁的什么神女仙姬,别说心里头,连眼都入不了。” “咳咳。”殊羽岔开话题,“后来呢?” “后来啊,说书故事听够了,我也便回了大荒汤谷。”荼离想了想笑出声来,“不过临走前夜,我将那老头脱光扔在了乡里最爱勾三搭四的寡妇床上,还在门口放了串炮,接着我便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也算是为师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听着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缺德事,若是旁人做了这事,殊羽自是觉得德行有失忒睚眦必报了些,可一想着是荼离所为,竟不觉品出几分率真可爱来,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呐。 二人说说笑笑漫无目地走了许久,正口干舌燥,忽然在山脚下瞥见一株桃树,明明只是四月,那桃树上竟结满了桃子。 “看来这莱芜山妖气颇重,连四时节气都颠倒了。”话虽如此,荼离却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摘下一颗饱满圆润的桃子,随意擦擦就咬进了嘴里,顿时一阵清冽甘甜。 殊羽站在原地不动,端着神族殿下的尊贵架势,万不肯沾染凡尘半许,荼离咬着果子走到他跟前,软着声道:“这桃子虽比不得蟠桃园里的蟠桃,但也十足爽口清甜,你咬一口嘛,就一口!”说罢就往殊羽嘴里塞,殊羽害羞不肯张嘴,只敷衍着推开他自己摘了一个。荼离飞身横躺在桃树上,日头果真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打在身上说不出的舒适。 一颗桃子没几口便见了底,荼离将桃核随手一扔,桃核在斜坡上滚了几遭,最后堪堪停在一处凹坑上,荼离正要开始啃第二个桃子,却见不远处的树丛里忽然钻出一只白狐,那白狐胆子极大,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一溜烟窜出来将桃核叼走咕咚吞进了肚子里,白狐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慢悠悠地走向边上的一座土庙,寻了一株老树,抬腿撒了泡尿。 这一番活灵活现的场景尽被二人收归眼底,荼离不禁有感而发:“若能做一只山间小妖,无忧无虑倒也幸甚至哉。” 卑微之人渴求至高无上的权利,而权利顶峰之人却又开始羡慕起白茶清欢。 荼离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握着桃子,偏过头问殊羽:“若有选择,你想过怎样的生活?”殊羽茫然望着他,似乎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许,于他而言,这样的假设并没有任何意义。 殊羽自出生起便注定了不可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他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神君,也绝无退路可言,其实荼离又何尝不是,但庆幸,在被命运绊倒的那一天来临前,他能过得无拘无束。 荼离没等到殊羽的答案,自嘲着抿了抿嘴,笑看云卷云舒,淡然道:“我惟愿,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如此明媚的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忧郁来,只是这忧郁方起了个头,就被荼离破坏了意境,他悠悠然坐起身,鼓着腮帮子道:“所以后来祝余长老送给我两个侍女,我给她们改名一个叫明月,一个叫清风。” “……”半个桃子碎在了殊羽手中,他舔舔后槽牙,“你这花楼真是没白逛。” “你吃醋了?”荼离跳下桃树屁颠颠跑到他跟前,赶忙示好,“她们也就洗洗衣裳打理打理枫林青,这次我回去立马遣散了她俩,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殊羽斜他一眼,“我再给你送俩,一个叫醒来,一个叫醉后。” “那也行。”荼离蹬鼻子上脸,“刚好凑一桌马吊。” 树荫下打盹的小狐狸不安地翻着身,发出尖锐焦躁的嘶叫,荼离看向它,疑惑道:“该不是被桃核卡住喉咙了?” 小狐狸跌跌撞撞爬起来,又一头栽回地面,紧接着它周身升腾起一股白烟,待白烟散尽,哪还有什么白狐,竟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 见惯了升仙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动物飞升成妖。白狐一瞬间有些不适应人形,踉踉跄跄才走到他们跟前,学着土庙里善男信女的模样,虔诚跪下,万般感念道:“多谢二位神君赐予仙桃,小狐感激不尽。” 荼离举着半个桃子呆在空中,他心道,我这口水这么管用吗? “客气客气。”荼离干干笑着,“该是我们有缘。” 狐妖连连叩了三个响头,却不敢抬头直视他们,只死死盯着眼前被雨水沾湿的草地,恭敬道:“小狐感念二位神君,待小狐竭诚修炼位列仙班时,定好好报答神君恩德。” 妖族飞升成神族,谈何容易。荼离也不愿伤这新晋小妖的心,只安慰他道:“那你可记住今日这话,以后务必好好报答于我。”他微微思考一阵,往怀里掏了掏,把《上古神祇志》给掏了出来。 他示意殊羽一眼,殊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荼离刚要把书册递过去,想了想又拿回来,将最后一页私下又踹回了兜里,他俯身将《上古神祇志》交给狐妖,笑道:“好好研读,将来位列仙班时可别闹了笑话。” 狐妖惊喜万分,双手接过书册,他蓦然抬头,迎面撞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和一道明媚可亲的赤色面纹。 惊鸿一瞥,直到一千年后,狐妖从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成长为历经沧海桑田的老狐狸,又一次,他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身上,重新见到了那道印记。 他想起了当时那位红衣神君的一句话:好好报答于我。 ※※※※※※※※※※※※※※※※※※※※ 这章主要就是打情骂俏,然后交代下老狐狸的前尘往事。 老狐狸死前说的:功德圆满。其实是殊羽在他耳边跟他说,你养大的这个娃娃就是当年那位神君,所以老狐狸这才算是真的报了恩,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