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天上月明星稀,林间树影婆娑,偶闻被惊醒的叽咕鸟鸣。 他背脊挺得笔直,浑身僵硬得跟木块一样,神魂皆已出窍一般,全放在环过自己腰的那对手臂、以及隔着几层衣料紧贴着他背脊的怀抱上了。 陆辞恰好有些困倦,狄青未搭话,他也不在意。 因觉得怀中热融融的,这份倦意,也就越来越深了。 狄青平日偏精悍的一身骨rou,因裹了层厚衣服而变得软绵不少,陆辞此时尝试着将上半身稍微挨靠上去,就感到很是舒服。 酒的后劲徐徐上来,他不由自主地越挨越多,原本握着一截缰绳的手,也转移到了狄青瘦削的腰间,松松垮垮地呈环抱状。 他浑然是当怀里抱了个会自动发热的大抱枕,完全不知被他当抱枕的狄青一颗心蹦得飞快,头晕目眩,简直天崩地裂,离废人不远了。 因陆辞素来对友人们亲密,这点完全算不得出格的举动,自然未引起跟随陆辞多年的俩健仆的惊奇。 他们只一路谨慎地牵着缰绳,引导着姿态懒散的马儿走在不易打滑的路上。 慢慢吞吞地走下来,终于回到了陆家。 陆辞已将大半个身子压在怀里狄青的背上,还不知不觉中小寐了一会儿。听得渐大的人声,才慢悠悠地醒了过来,鼻音颇重地‘嗯’了一声,询道:“到了?” 因他高狄青一些,压着狄青时,不可避免地将下巴搁在狄青的一侧肩上,这会儿的声音,简直就是紧贴着狄青的耳畔发出来的。 狄青只觉整个脖颈都被那温热的气息和近乎软绵绵的尾音给烫得麻了,连舌头仿佛都变得硬梆梆的,半晌才魂不守舍地回了句:“……到了。” 陆辞小声打了个哈欠,这才从狄氏抱枕身上起来,略微舒展了下因维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发酸的手臂,笑道:“对不住,路上小睡了会儿,将你压麻了吧?” 狄青摇头如拨浪鼓。 就算真麻了,也不是被压出来的。 陆辞也不觉得这皮糙rou实的小狸奴能被自己压坏,并不真的担心,象征性地在他身上拍揉一阵,就笑着催人下了马,自己再翻身下去。 陆辞下马时,狄青一直在离得极近的位置紧紧盯着,就怕他一不小心摔了,自己能及时扶住。 不过狄青很快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陆辞站得稳稳当当的,面对煮了醒酒汤等二人的陆母,也是笑着应对如流,再不见之前微醺的姿态。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辞又带着狄青四处走亲访友,送出去不少从京中带来的手信,也给狄青‘要’来了不少见面礼。 旁人都看得出陆辞对这‘狄弟’的看重,不说狄青的确稳重讨喜,即使单看着陆辞的面子,也多是赞声一片。 亲友给的见面礼,陆辞只瞟过一眼,就知是否出格,再给狄青递眼色叫他大可从容收下。 狄青起初自是半件都不愿要,陆辞便玩笑道:“你若不肯收,我岂不是只出不进,血本无归了?有来有往,方为亲友,既不是太贵重的物件,你安心收下就是。” 狄青这才听从。 只是这么一来,即使亲友们都知陆辞低调的心思,并未刻意对外声张,但‘陆三元返乡’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漏了出去,在密州城里迅速传开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由于陆辞身份已是今非昔比,敢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的,并不算多。 但很明显的是,每当陆辞带着狄青出门转悠时,总能‘偶遇’上一些‘碰巧路过’的人。 既有身着素色襕衫,面朝雪白冬景,闭目悠然念诵自己得意作的书生;也有衣着锦绣,妆容精致,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还有故意假装与他同路,设法搭话的一些富贾家仆…… 面对这层出不穷的手段,狄青起初当真以为是巧合而已,后来则是眼花缭乱,瞠目结舌了。 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公祖仍能面带微笑,应对自如。 不敢直接上来进行攀谈、自认怀才不遇的那些士子们,显然最好应付。 若诗才的确不错,陆辞便点头致意;若才情一般或是错漏不通的,便权当不曾听过,只与狄青闲聊。 小娘子自有矜持,花样不外乎是报以炽热目光,遥遥投掷花果香帕,即使胆较大的,也只是远远地吟唱以他所作诗词所编的曲儿,盼望引起他的注意。 对于她们,陆辞只一视同仁地报以微笑,便礼貌地带着狄青和下仆改行别处,并不给予她们多做接触的机会。 至于那些想方设法给他送礼的豪商富贾,陆辞将大的推了干净,剩下些与陆母的生意沾些边,可算作人情来往的,也未当场收下,而是邀请他们三日后来他住处所在的街道上,参与他所办的酬亲流水席。 狄青对此略有不解,不禁问道:“公祖不愿收他们赠礼,何不悉数推却?” 陆辞莞尔一笑:“谨慎虽是好事,但凡事也讲究个物极必反。你这么做了,虽避免了收受贿赂之嫌,却也寒了家乡父老的心。现近年节,他们虽与我谈不上相熟,但此时送些无伤大雅的小礼,大多并无所图,仅是想沾沾喜气,或是图个心安罢了。你若视作虎狼,尽数退了,哪怕本意只是唯恐落了御史口实,往后沾惹是非,可落在他们眼里,怕就多了层自诩不凡的傲慢,和出人头地后的不近人情,这可是交往的大忌。” 他并非是多在乎这平易近人的好名声,而纯粹是陆母不愿离开‘故土’,将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他自然也得配合一二才行。 狄青略有所悟,沉吟片刻后,又道:“只是公祖推得一时,等到了三日后那场流水席,他们光明正大将礼物再次送上,就更不好推了,还将要更多人看见,说不得要弹劾公祖回乡拢财呢。” 陆辞笑道:“对此我也有安排,你暂可放心。” 二人正说话间,身前忽地出现一人。 此人身着士子襕衫,看着文质彬彬,还一板一眼地先向陆辞行了一礼:“晚生冒昧打扰,还请陆制诰见谅。” 不论陆辞在外做了多大的官,对那些个复杂名头并不清楚的普通密州百姓,都更喜欢亲热地唤他‘陆三元’或是‘陆郎’。 连跟他们素不相识的,狄青也能从那偷懒似的称谓中,听出密州百姓对他家公祖的喜爱和亲昵来,不禁感到与有荣焉。 偏偏眼前这人,口吻听着虽是规规矩矩,态度也不失恭敬,他却莫名感到几分来者不善。 陆辞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此人又揖一礼,并未抬眼,仍微微躬着身,说出口的话语,却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一陆制诰故友寄语,闻听昨夜烧灯饮宴,丝竹乐舞,穷极奢靡。却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从前一起在书院中所吃的粗茶淡饭呢?” 虽是头回听得如此挑衅挑刺的话语,狄青原就有所防备,此时更是眸光锐利,浑身刺都要炸开一般。 陆辞却轻飘飘地伸出一手,明明优雅得似没使半分力,却将剑拔弩张的狄青给按住了。 所谓的烧灯饮宴,的确有过。 但那是衣锦还乡的陆辞,正式在一家正店中宴请当年的同窗故友而已。 不论是酒品还是菜式,还不比城中富贾过生要来奢华,所谓的‘穷极奢靡’,自是充满恶意的无稽之谈。 而惹来恩将仇报的缘由,陆辞也心知肚明。 毕竟在宴席之中,他帮着带了诗稿前来、羞赧地请他点评的人都尽心地一一做了斧正。 与对付外人的敷衍了事,只谈好不说赖不同的是,对曾有过同窗之谊的这些人,不论往日是否熟悉,请他斧正时又有多少诚心,他都认认真真地就每篇的优劣处都挑出,再对改进方向做了总结。 这份好意,显然能让有知者心知肚明,充满感激。但对些自诩不凡,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肯定或赞扬,以此证明使他们落榜的考官有眼无珠的士子,可就是莫大的羞辱和打击了。 若是陆辞说的是夸赞的好话,那凭这份慧眼识珠,陆辞所得的三元名头,在他们口中才算得上名副其实。 但陆辞所说的,却是将他们不愿承认的缺陷一一点出,几乎让他们的得意作品沦至一无是处。 他们不愿承认事实,极度的恼羞成怒下,自是不屑于陆辞这靠运气侥幸得来的三元,甚至生出十足的怨恨来。 宴请多人的这份奢靡和风光,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亲自赴过宴、亲眼见证过的他们的rou中刺了。 即使明知这位颇为眼熟之人,多半就是昨晚赴过宴、还请他指正过作品的某位,且定然也是此人口中的‘故友’,陆辞却是不恼不怒。 他微微挑眉,轻轻地笑了一声。 狄青奇异地发现,就这声极轻的笑声过后,公祖那极漂亮的眉目间,倏然就流露出几分与平日的温润谦和截然不同、令人屏息的傲慢和锋锐来。 陆辞平平静静地目视面露局促的对方,慢悠悠地反问:“也寄语那位故人,不知当年一起吃粗茶淡饭,又是为的什么呢?” 此人遂脸色难看地退去。 陆辞悠然目送他颇显狼狈的背影,笑眯眯地看向看呆了的狄青,毫不在意地评价道:“你瞧见了吧,对某些人而言,怨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来得莫名其妙。” 狄青回过神来,还很是愤怒。 奈何他虽精通乡间骂人的一些污糟话,却不敢在公祖前说,以免污了公祖的耳。 于是憋了半天,只忿忿地憋出来这么一句:“此人真是不识好歹!如此看来,他屡考不第,倒是应了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 陆辞哈哈笑道:“你与他动什么气?经昨夜之宴,恨我这双鱼目不识他们珍珠的,想必远远不止他一个。” 狄青蹙眉道:“早知如此,公祖不如一开始就莫应承斧正他们的那些词作。” “无碍。”陆辞微微笑:“横竖恨我的这些人,这辈子大多都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威胁了。” 就凭一些不敢实名说出的酸话么? 可笑。 三日后,陆辞果真请来了曾经试图捉朱说为婿的李家家主,以及密州当地颇有名气和德望的士绅刘宰,来帮他主持这场声势浩大、囊括了所有前些年在这密州城中,稍微称得上熟悉的故人们的流水席。 当带着想赠予陆辞的财物的商贾人家,络绎不绝地上门来时,陆辞的下仆就由狄青亲自监督着,对照着礼单,一一揭开箱盖看了,再归到一间事前租赁好的库房里去。 这样明目张胆地收受商家财物的行径,落到众人眼中,尽管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是激起了千层浪。 那些个盼着陆辞好的,也不免心里犯着嘀咕,忧心这太不慎重,恐会成有心人攻击陆辞的话柄;也有单纯眼馋那惊人财富,动着行窃的歪心思的;还有送礼不厚,被人比下后,担心会叫陆辞不满的小商贾;还有对陆辞心怀恶意,自以为捏了天大把柄,欢欣雀跃的。 不论如何,明面上这场流水席仍是办得热热闹闹。 虽不知为何,并无酒水供应,菜品也是份量十足,但食材无论如何都总算不上名贵,但一来考虑到宾客众多,且大多只是凑个热闹,想见见这只身价非凡的凤凰如今是何等模样了,用席倒只在其次,因此对者并不挑剔。 连在街上居无定所的乞儿也未被驱赶,而是被允许着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笨拙地拿碗筷吃了顿热乎乎的饱饭,是真心对这阔绰的陆官人感激涕零。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这场堪称宾主尽欢的宴席,才渐渐收尾。 就在众人凑够了见这稀罕的文曲星的热闹,准备各自归位,接着忙碌时,陆辞挥了挥手,让乐声停下,笑吟吟地请李老和刘宰随他上了台阶,抖开方才写下的那张密密麻麻的漫长礼单,一一念了一遍。 这葫芦里,是要卖什么药? 送礼的商贾对此很是不知所措,不由面面相觑,又渐渐生出几分不安来。 结果念完后,陆辞便携李刘二老,向他们郑重拱手一礼,微笑着继续宣布道:“……宴毕,将由李、刘二位老丈主持,把所筹善款投入新设‘济慈局’,用于修建收纳济民的‘济慈屋’,每隔一日,直至春来,将供应‘济慈粥’,供饥民取食……诸位慷慨解囊,名姓亦当铭于济慈碑上……” 听到这,目瞪口呆的众人才回过味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陆辞竟是早有准备,以不好推却的礼为本金,一切过了众人眼后,临时成立了‘济慈局’,且还将相关的具体事宜,都交给了密州最有名望的两位老丈,并不真正过手。 眼见着自己还稀里糊涂着,陆辞就已经四两拨千斤,让送来的烫手山芋变成了济贫的善款,得名望最多的也成了捐款的商贾和主事的两位热心士绅,不免叫他们心情复杂。 ……罢了罢了,好歹有个好名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 关于陆辞反讽的话,其实改自史实,正主是北宋时期的宋庠与宋祁,人称“二宋”。 小宋是个很有趣的人物,后文会写到。 一次上元节夜里,大宋在书房读《周易》时,又听说小宋点着华灯拥着歌妓醉饮,第二天就派人去带话:相公寄语学士,闻听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前上元夜一起在州学吃粗饭吗?小宋听罢,笑着让来人带话回去说:也寄语相公,不知当年吃粗饭是为的什么?(《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2.士绅 的社会影响力和参与度都非常高,宗族、乡约、社仓、书院等最重要的社会组织,无一不是由士绅发起、组织、建立并主持的。 宋代的民间慈善,主导权也逐渐从宗教团体转移到士绅群体身上,如南宋士绅刘宰(确有此人,只是名姓被我挪用了2333),曾经三度“纠合同志”,开办“粥局”,为无家可归、无粮糊口的饥民施粥,并以寺院收留流浪饥民。第一次“粥局”从嘉定二年(1209)十月持续至次年三月,日救饥民四千多人;第二次“粥局”从嘉定十六年(1223)冬持续至次年四月,日就食者最高达一万五千人;第三次“粥局”从绍定元年(1228)二月持续至四月。活人无算。(《宋:现代的拂晓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