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她目光定定望着帐子顶上,“那日出来定北城,你自与我说赫尔真他不会为难大蒙三十六部的族长们。我阿布便不会有事,你可是真心的话?” 达达尔明白了些。她定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消息,得知了她父亲的死讯。“那时候,自是真心话。我顾着你有身孕,受不得战争之苦,方才带着你逃难去了塔勒呀。” “你还要骗我。”她话里冷冷淡淡,气力平平,又道,“我父亲没了,青茶易主,你却一直瞒着我。” “我失了孩子,自以为你是最亲的人了。你去青茶誓师,与叔伯父们私下里说赫尔真要谋反的话,逼得他无路可走。人攻打来了定北城,你却扔下叔伯父们独自逃难。你算什么巴特。” 达达尔直看着床上的人,怒火渐气,收着嘴角,咬着牙,直指着她面庞,“连你也如此说我?” “我自是要死的人了,不该说些实话与你听?”她说着,方才转了头,在床上怔怔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达达尔怒火为消,却听她这话,拧眉望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阿布自幼疼爱我,我方才周岁,便找了漠北商道上的能工巧匠,纯金做了个金锁与我。”她说着,自叹了口气,“如今阿布没了,我儿也没了,我夫君不可托付,我便先下去陪着他们,等着你。” “你说什么?”达达尔这方才坐来床榻边上,持起她的手来,“阿托雅,你做什么了?” 她方才抬起手来,捧着他的面庞,“达达尔,你我婚约虽是因部族起的,可我自嫁给你,便是喜欢你的。只那塔勒的女儿实在太跋扈。你不在的时候,我只好自己挡着。我做不了一个好女人…” 达达尔只捂着她双手,眼中怔怔竟是落了泪,“你干什么了?傻女人?” “我吞了那金锁,便随着阿布先去。你且好好活着,我在长生天路上等你。” 日子一晃三日。 这日一早,起了大风。草原上的风一妖起来,吹得人耳朵痛。达达尔将阿托雅葬在了靠近苏布德的土堆后面。那处,地方稍高,朝着东南,远远遥望着青茶。 凌宋儿领着轻鹤,也来了坟头,给阿托雅上了束野花。不用刀子杀人,这样的事情,她不是头回做了。上回是为了报母后和外公的仇,以后,是为了她的亲人。她手抚上肚子,里头小人儿和她血脉相连,他的父亲更是她的那抹明光。 “公主,回吧。外头风吹得久了,若是着凉对小人儿不好。”轻鹤一旁劝了劝。凌宋儿方才随着她下了山。回来到了营地里,却听得落落哭声。 凌宋儿心头一紧,顺着声响寻了过去。 落落正躲在厨房一角,嘤嘤委屈。一旁茵茵举着长篇,便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住手。”凌宋儿直进了厨房,“王妃自家帐子里的婢女都管不过来,怎的管起我家婢女了?”边说着,边将身边轻鹤支了出去,轻声嘱咐:“将合别哥找来。” 茵茵见得她来,更是起了几分兴头。笑着道,“这丫头偷了部族里的羊rou,自己煮着来吃。赤岭人不畜牧,全靠在苏布德里捕猎,羊rou都是外族买回来的,可也是你敢吃的?” 凌宋儿只淡淡,“那羊rou是煮给我吃的。也不是偷来的,是你家少布,给我们帐子里头的。” 茵茵冷笑了声:“还是公主脸面大?” “少布平日里自己都少吃,唯有前几日达达尔来,方才买来羊rou做宴席。” “公主想要护着人,也得找个好些的理由,这未免也太牵强了。”话刚落,便又是一鞭子朝着地上落落抽了过去。 凌宋儿看得难受,抬高了些声量,“你莫要太过分了,若打坏了,我便找少布要人。” “少布这里也容不下偷儿。” 见她又扬起鞭子,落落忙起了身,跑来凌宋儿身后,哭着道,“王妃,这rou真是合别哥给我,让我给公主煮来补气血的。你这般定要说我是偷的,不莫是找个理由打人罢了。” 茵茵顿了顿手里长鞭,笑了三声,“你这丫鬟胡说什么?”说罢鞭子要落下,却是直打在了凌宋儿肩头。 落落见得这样,忙拦着去了凌宋儿身前。“王妃你打我便好,不能动公主。” 凌宋儿捂着肩膀,一时间疼着抽气儿。茵茵两人都没理会。少布粗鲁,赤岭常食的鱼rou有毒,她初来这里,日日里吃的上吐下泻,后来便黑了牙。每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开嘴来,她便会恨起凌宋儿。难得她落难来了赤岭,今日她就是来出口恶气的。 方才又是一鞭子要落下,却是被人生生扯住了。合别哥立在一旁,力道一使,便将茵茵手里的长鞭拉了下来。 “我以为少布是好客之人,怎的王妃在此却要以皮鞭相向?” 落落忙扶着凌宋儿。凌宋儿却见得她身上衣物都被打裂开了,里头的皮肤渗着血迹。 茵茵这才对着合别哥做礼,“原是河蜜三王子。不怎的,她偷了我家的羊rou。”茵茵说着,指了指灶台上的那方羊rou。 合别哥拧眉解释:“自这里去维方部族,不过五里路程。那里有牛羊,这些羊rou,都是我从那边买来给公主补身的。王妃怕是误会了?” “哦!”她自演着戏,“哎哟,该是误会了。原是三王子帮着公主买来的羊rou,让婢子来厨房煮的,我还以为,是少布早前买来招呼客人们的羊rou,被她给私吞了。” 她说着,方才走来凌宋儿眼前,假假惺惺,又做了一礼,“真是对不住了,落落姑娘。这我可不知道。” 凌宋儿知道她果真有备而来,不过是要出口气。眼下看着落落一身的伤痕可怜,便也不是和她计较的时候。只对合别哥道,“我先得回去帮落落上药。这事情,还得请合别哥,帮我问少布要个公道。” 合别哥再狠狠望了一眼茵茵,“公主也受了伤,先回去休息。我稍后自像少布禀明此事。” 凌宋儿自扶着落落出来,轻鹤也跟了过来,见得两人身上的伤痕,“我那儿还有金疮药,快回去上药。” 上好了药,却是几分止了疼。 落落一旁自责,“都是我,她打我我便扛着好了,做什么拖累了公主。” 轻鹤却也劝着,“我方才都听着了,那人蛮不讲理,分明就是冲着公主来的…不过是拿你做了诱饵罢了。” 凌宋儿床榻上半坐着,叹气道,“人期盼多了,便容易生怨恨,到底是当年在金山镇结下来的孽缘。”她扶着肚子,里头小人儿动着,该是饿了。忙了一上午,三人到是都忘了吃食。她这才道,“轻鹤可否去做些吃的来,有些饿了。” 入了夜,早晨起的风更大了。轻鹤方才给落落换了趟药,便探得那丫头开始发了热。凌宋儿找着合别哥要了些退热的草药,方才让轻鹤去熬好了来,她亲自坐在落落床榻边上喂着。 落落却是抹着眼泪。“真是没用,怎的还让公主照顾我。” “眼下落难,你跟着我,该是我连累你了。说这些做什么?”话还未落,却听得外头动静异常。 除了风声,还有铁器敲打的钢脆,人声嘈杂,一半蒙语,一半契丹话。到底都是她们听不懂的。轻鹤方才出去给凌宋儿热安胎药,回来的时候,手中药汤都没拿。一脸欣喜望着凌宋儿。 “公主,听人说,赫尔真大军杀了过来。” “今日风声大,都无人知道。走到了跟前儿赤岭人方才知道。少布出去迎敌了,我们该要有救了!” 第114章 凌宋儿撑着身子起来, 快步寻去了帐子外头。赤岭人早慌乱成团,声响嘈杂,人影攒动。她险些被些许人撞到, 轻鹤身后跟着, 忙来扶着。 赤岭人点了好些火。火光之中, 盔甲泥泞,反着油光, 黑压压一片从远处而来。 少布提着刀, 直对身边男子喊着,“跟赫尔真那狗贼死拼到底!” 迎着杀来的黑甲大军,赤岭男子呼应声却少了几分士气,少布没理甚多,直带人冲了过去。哲言当着先锋杀在头阵,见得少布来, 直抓着时机迎战了过去。不过三五下,便将少布拿下, 压去了赫尔真眼前。 少布还在挣扎, 抬眼却撞入那双猩红的眸子里。赫尔真骑在马上, 漆黑一身盔甲与战马黑纱融为一色。那日在汗营, 他还是忌惮, 眼下, 他是怕…腿脚不自觉在发抖,却听得马上的人声响沉沉,问道, “我妻儿可是在你这里?” 少布没了方才的士气,直直跪落下去。“在,在…” “可我待她如贵客,她腹中孩子也尚好。人且还在营地里。赫尔真,我赤岭一族也是人命。你不得这般对我们?” 火光不明,马上的人神色也看不清楚。“人呢?” 少布指了指身后帐子,“在那里。”他见得他下了马,刀已出鞘,手起刀落,他目光开始倾斜,眼睛落去了地上。眼前最后一抹光亮,是刀上的油腻的血色,腥臭带着他身上的热气儿。然后,他闭上了眼。 凌宋儿直立在帐子前看着,她只见得兵士,可他人呢?轻鹤一旁小声劝着,“公主还是回去吧,现在外头乱,不莫这些人撞到了你。” “不行,我得在这儿等他。好让他第一回 便能见着我。” 话落,手腕上却是一紧。转眼便见得达达尔慌慌张张,直拉着她往马厩的方向去,“走。” 凌宋儿自是拧着来,目光流连方才火光的方向,那人的身影却迟迟未出现。轻鹤一旁护着人,对达达尔喊着,“你慢点儿,公主经不得你这般粗鲁。” 大树后头闪入一个人影,黑铠高大,凌宋儿一眼辨认了出来。她得来欣喜,便不愿在走,拧着自己手腕儿,停了步子。“我不走了。” 达达尔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赫尔真那般凶神恶煞。合别哥一旁跟过来,“达达尔,少布死了。得赶紧。” 达达尔直拔了剑指着凌宋儿,“跟我上马车!” 凌宋儿望着他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了。”见得那剑直指着自己,她抬手只将剑尖放到自己胸前,“你让我再此了结了,我也还能见着他一面。” 她却冷笑着道:“你可敢么?” 达达尔只见赫尔真身影一步步逼近,边往这边过来,一边砍着赤岭男子。他喉结颤抖,吞咽了一口口水,再看了一眼凌宋儿那般决绝模样。咬牙收了剑回来,直朝着马车的方向自己跑了过去。 合别哥望着达达尔跑出去的背影,本还想将凌宋儿带走,却见得轻鹤挡在她身前,“想动公主,便先杀了我。” 他只蹙了蹙眉,拱手对凌宋儿道,“那日,多谢公主提点。此次一别,后会有期。” 说完,方才望着轻鹤,“此次事乱,你本也不该牵连在其中的。你该且回去你的襄阳。我们,便不见也罢了。” 他说完,转背离去。留得轻鹤原地,望着许久。 凌宋儿却兀自回身,寻着那人的身影去。只见他一刀一人,不是砍了人的头,便是一刀抹了人的脖子…她隐隐觉得他不同了,那一身的煞气,早已毫无慈悲。那柄长刀上,染着无辜的鲜血,却还一往无前… 她走得不快,腹中沉重,和那抹身影一样,揪着她的心疼。 却是到了跟前儿,他没认得出来她。约莫是火光太暗的缘故,她找了理由。 落落怀中抱着包裹,一旁跑来,“公主,你怎的还在这里?”话未完,凌宋儿便见得那人手中刀起,正朝着落落挥了过去。她直冲着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别杀了…” 蒙哥儿身子僵在半空,迎着烈风,身前发丝涌动。身上盔甲冰凉,却不知何来一股暖意缠绵腰间。他只缓缓垂眸,见得那双熟悉眉眼,手中长刀再也握不住。直落去地上。 他抬手扶着人。仔仔细细打量。她瘦了,火光微亮,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角干皲。他心疼,目光缓缓落在她孕肚上,他儿还在,该是她辛苦护着。他手上还有血迹,顾不得了,只双手捧着她的面庞来。话语哽咽在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宋儿声响几分颤抖,喊着他。“蒙郎。” 眼前的人却似是听不到一般。他胡渣满面,如沧桑十年,眼中猩红,全是杀意。却忽的滴下两颗泪来。她忙抬手去帮他擦着,“将士们都还在,快别这样…” 蒙哥儿这才恍惚回来,缩了缩鼻子,抬手抹了自己面庞,笑了出来。方才一把将人捂进怀里,仍是没得话语。 凌宋儿摸着他背后盔甲冰凉,便去自己身后寻着他的手来。蒙哥儿大掌一把将她握住,方才放开来她。“走了,跟我回去明王山。” 她不记得明王山是什么地方,直跟着他。他去哪儿都好,她不在意。蒙哥儿去捡起来长刀,入了刀鞘,方才回身来护着她腰身。往营地外头去。 赤岭不过小族。 哲言带兵直将其余人都绑了起来。一行人跪在营地前方空地上,等着赫尔真发落。 蒙哥儿扶着人出来,却见得一张熟悉面孔。茵茵直朝着他脚边爬了过来。死死抱住他脚踝,如同那日在金山镇烟柳巷子外头一样: “赫尔真,你放过我…我不过是被迫嫁来这里,你知道的。” “更何况,我们只当公主是上客啊。没有伤她,真是没有…” “少布死了,赤岭亡了。我可以为奴为婢,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杀我…” 蒙哥儿只一脚将人踢开。却听得身边的人道。 “待我们为上客?今日晌午,王妃蓄意挑事鞭打我家婢女的事情,看来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茵茵这才慌了手脚,忙退后了几步下去。跪得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