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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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露, 给天际处层峦叠嶂的雪峰镀了一层灿烂金装,苍鹰从湛蓝晴空拂过, 留下轻淡如浮云的掠影, 晨钟刚刚响了三遍,圣城南面的坊市已经热闹起来, 人头攒动,熙来攘往。 瑶英身着一身对兽卷草纹彩幔纱裙,脸上蒙了面纱, 在阿史那毕娑的陪伴下走进坊市。 坊市的主街并不算长,但是客商云集,两边挤满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铺子,花花绿绿的毡帘里站满了人,简直找不到插脚的地方, 不同肤色, cao着不同语言、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商人来往其间, 西域各国的货物在此交汇售卖,和长安的坊市相比,另是一番繁华热闹。 人声鼎沸, 粟特语、胡语的叫卖声中夹杂着清脆悦耳的驼铃声。 瑶英一路走,一路细看, 各家铺子贩卖的大多是珠宝、皮毛、香料、绸缎、毡毯, 琳琅满目,样样精美,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她发现来自中原的货物并不多。 阿史那毕娑和她解释:“通往中原的商路不仅崇山峻岭, 遍布沙漠,旅途艰险,而且这些年兵祸连连,通向中原的商道已经荒废,一般的商队不敢轻易冒险。这里的商人大多走三条商道,北道向北翻越天山,过碎叶城,经康国,史国,拉伊,最远到达拂林,中道沿着沙漠边缘往西,从龟兹、疏勒到犍陀罗,再往北至康国或往南去天竺,南道沿着沙漠南缘,经楼兰、且末、于阗、莎车,至疏勒。” “到达天竺以后,一部分商人南下,经曲女城、王舍城,至吐蕃,或从骠国至永昌,就能抵达中原的南境。另一部分从海路,绕过天竺,和经过几个月的海上航行到达此处的中原商人交易,那些商人大多来自中原南部的广州、明州、扬州等地。” 瑶英听得感慨不已。 毕娑说的三条商道其实和从前丝绸之路的西边路线完全重合,只是起点那一段从中原长安到敦煌、玉门关这条路径被切断了,因为中原早已失去对河陇一带的控制,道路梗绝,往来不通。 商人能够不畏艰险,穿越横贯东西大陆的茫茫沙漠和连绵的雪山,打破天堑,来往于中原和拂林,自然不会因为商道受阻而轻易气馁,随着造船业的兴盛,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载重量巨大、成本较低的海上航行来进行贸易。 这条海上商道从中原的明州、扬州、泉州、广州等地的港口出发,过南海,经哥罗富沙,至天竺西部,再从陆路至西域、波斯,最远到达拂林、耶路撒冷等地,被后世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 瑶英听李仲虔提起过,海上丝路中从中原运往西方的货物大多是瓷器、茶叶、丝绸,铜铁器物,带回中原的则是罕见的香料花草、珍奇异宝,那些货物往往刚到港口就被南楚的世家贵族抢购光,南楚富庶,可见一斑。 那时候李仲虔和她玩笑,假如他攻下南楚都城,一定会带她去南楚王宫库房逛逛。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继续观察圣城坊市。 北戎的瓦罕可汗想要一统西域,就必须攻下王庭,确保北道沿途诸国都在北戎的控制之下,但只要昙摩罗伽坚守王庭,瓦罕可汗就拿不下西域北道。两国对峙期间,诸如高昌、焉耆之类的小国才有喘息的空间。 而高昌的繁荣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商路的畅通。 到时候可以从这点劝说高昌的尉迟王族答应结盟。 坊市上的货物五花八门,丰富多采。 瑶英一边沉思,一边一路逛过去,看到波斯的毡毯,拂林的琉璃盏,天竺的佛牙,高昌的葡萄酒,还有埃及的用金泥书写的经书。 谢青、谢鹏和谢冲跟在她身旁,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谢鹏见瑶英盯着一家粟特商人铺子里悬挂的彩锦看,立马掏银币:“公主想买什么?” 瑶英摇摇头,道:“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 谢鹏一脸茫然。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王庭的气候很适合瓜果的生长,到处有拉着一车车瓜果贩卖的胡商,几人买了些瓜果粮食,穿过坊市,来到城外的一间土坯庭院。 院子里的汉人携老扶幼,全都迎了出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哭着道:“公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为公主做牛做马。” 瑶英示意谢鹏扶起老者,环顾一圈。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面带期盼地望着她。 这些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她从胡商那里买下来的汉人奴隶。他们祖籍河西,有的生于西域,有的是迁来西域的,西域陷入纷乱,他们沦为贱民,境遇悲惨,被掳掠至此贩卖。 老者擦干眼泪,问出所有人心中的期望:“公主,中原皇帝要发兵收复河西和北庭吗?” 所有人抬头看着瑶英,眼睛里似有两簇火焰在熊熊燃烧。 瑶英摇摇头:“中原目前还无力发兵收复河西、北庭。” 老者眼里的亮光瞬间黯淡下来。 瑶英看着众人,提高声音,神情凛然坚定:“不过中原从未忘记自己的子民,朝中文武大臣无不期盼能早日收复故土,大魏已平定中原,唯才是举,厉兵秣马,定能早日收复河山!” 听了这话,老者又激动起来:“公主说的是,我们盼了这么多年,一定能盼到东归的那一天!” 众人含泪点头附和。 谢鹏把瓜果粮食分发下去,众人千恩万谢,上前给瑶英磕头。 老者是所有人中唯一读过书的人,谢冲取来他写好的名单册子请瑶英过目。 “公主,这里一共收留了一百一十一人,五十一男,六十女,大多是老弱病残,因为干不动活了才被贱卖。” 瑶英看完名单,点点头。 谢冲问:“公主,我们该怎么安置他们?带他们一起回中原吗?” 瑶英立在高台处,望着庭院里抱着粗劣的馕饼狼吞虎咽的众人,眉头轻蹙。 “我们要回中原,不可能带着这些人一起冒险。以后我们肯定还会救下更多人,我们去哪里,他们就要跟去哪里吗?” 谢冲挠了挠脑袋,这确实是个难题,他们不可能走到哪里就把这些汉人带到哪里,一百多个人公主养得起,以后人越来越多,总不能全都靠公主一个人养着吧? 瑶英缓缓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问清楚他们各自有什么技艺,有没有会染布的,会绣花的,会工匠活的,或是认字的……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行,什么都不会也不要紧,可以从现在开始学,身体不好的,留下来照顾孩子和老人。” 谢冲应是,问:“公主要帮他们找些活计干吗?” 瑶英摇头:“帮他们找活计,他们还是会被欺凌。我已经托毕娑帮忙买下两间绸缎铺子,先把绸缎铺子交给这些人经营。今天我在坊市看过了,这里卖的中原锦缎花样还是几年前的样式,比不上我们从中原带来的精美新奇。” 谢冲恍然大悟:难怪公主要送绸缎给佛寺的和尚! 法会过后,王庭贵族到处打听那些料子是从哪个胡商那里购置的,毕娑放出消息,说那些华美的锦缎来自中原,这几天前来打听问价的胡商多如过江之鲫,一匹百金都供不应求。 谢冲疑惑地问:“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卖给王庭的贵族呢?” 公主的嫁妆中不乏茶叶、绸缎、珠宝之类在西域极其畅销的稀罕货,公主只把一部分经书、金玉佛像、绸缎送去了佛寺,其他的仍然留在库房。既然王庭贵族对这些丝绸趋之若鹜,为什么不直接卖给贵族,而要买铺子再售卖? 瑶英和他解释:“我们毕竟是外来人,直接卖给贵族,一来得罪这里的商人,二来不好定价,还容易招人嫉恨。还是按着这里的规矩来吧,既能少些是非,又能给这些人找个营生,以后就算我们离开了,他们也能吃饱饭。” 嫁妆太惹眼了,又不方便携带运送,必须尽早卖出,但是不能全部从她这里卖出去。西域和中原不同,这里各国贵族势力强大,贸易由贵族把持,稍有不慎就会得罪大贵族,到时候买卖不成,反而招祸,不如和本地贵族合作,背靠大树好乘凉,还能避免纠纷,为以后留一条后路。 谢冲、谢鹏几人对望一眼,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他们还以为只要把那些货物卖了换成金银就行了。 瑶英叫来老者,问:“你们原先都是做什么营生的?” 老者恭敬地道:“回公主,我们这些人都会点营生!有的会种地,种树,有的会养牛羊、捡羊粪、织毛毡、理羊毛、编毛绳,有的会织锦!” 王庭虽然深处沙漠,因为冰山雪水融水的滋润,也有大片肥沃土地和牧场,种植桑麻水果,和高昌一样有大片的葡萄园,山坡上牛羊成群。老者从前是为主人放牧的,繁忙季节时会帮着织毛毡。 瑶英和老者说了绸缎铺子的事,“我会请胡商帮忙打理铺子,你挑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去铺子柜上帮忙,再挑几个会手艺的去工坊当学徒,我从中原带来不少花样,足够你们用上好几年。” 老者当过管事,听了这话,顿时明白瑶英在为他们的日后做打算,激动得老泪纵横,跪下叩头。 瑶英已经看出老者在众人中颇有威望,轻笑:“现在只是两间铺子,你们跟着照管,别急着赚钱盈利,先找个安身立命的法子。” 老者哭着点头应是,神色愈发恭敬。 瑶英问:“你们是从哪里被卖到此处的?当地有多少汉人?” 老者答道:“我们中有的是从河西掳过来的,有的是沙洲,瓜州,有的是本地人……各地的汉人有的和我们一样为贵族干活,有的是贵族的僚属,有的是世家大族,和贵族联姻。” 瑶英沉吟,问:“他们中有掌握军队的大族吗?” 老者呆了一呆,随即明白瑶英的意图,脸色霎时变得凝重肃穆,朝瑶英下拜,以头触地,磕得砰砰响。 “老朽齐年,乃河西齐氏之后,愿为公主驱使!” 瑶英笑了笑,示意谢冲扶起齐年,没有应他的这句话。 齐年不敢多问,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振奋狂热,小声道:“公主,各地仍有大族心向中原,还有家族秘密训练义军,为的就是等王师前来时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可惜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起事。王庭太平,其他地方早就被占据了,离沙州太远,消息不通。” 瑶英面色如常,道:“星火燎原。” 她可以不断招募人手,联络各地心怀故国的大族,收拢流亡的汉人,将嫁妆换来的钱帛充作军费,买通胡商,招揽人手,以商队的形式来往于西域各个部落,这些人不是北戎的对手,但是总有他们的用处:比如帮忙传递消息。 不管身在何方,她得先为自己招募一支可以倚靠的武装。 光靠谢青这几个人,难以成事。 齐年望着瑶英,沉默了许久,浑浊的双眸里再次腾起燃烧的火焰,诧异,敬佩,激动,兴奋一一闪过,浑身热血沸腾。 他已经听护卫说了公主的来历,公主流落西域,自身难保,还不忘解救他们这些百姓,不仅如此,竟然还为他们的以后筹谋,公主就是他们的救星! 一定是他们日夜祷告感动了神佛,神佛才会派公主来拯救他们。 齐年再次跪倒在瑶英脚下,泪落纷纷。 他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公主一定能带他们回乡! 庭院里的人见状,放下手里的食物,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跪下,如潮水一般,匍匐拜倒于瑶英面前。 阿史那毕娑的汉文说得不是很好,进了庭院以后,瑶英不是在吩咐各个亲兵,安抚老弱,就是和老者说话,他不便上前,远远站在一边观望。 当庭院的所有人朝瑶英跪拜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收起吊儿郎当之态,脊背挺直,凝视这位流落至王庭的汉人公主。 她立在阶前,唇角含笑,气质高华,恍若天山山巅的雪莲花。 如此高贵,如此遥不可及。 毕娑怔忪良久。 回宫的路上,瑶英托毕娑帮忙打听王庭哪里有卖地的,齐年他们更擅长干农活,她想买块地,让那些老弱妇人找到自食其力的营生,那样也更方便安置人。 毕娑答应帮她打听,不过坚决不要酬劳。 瑶英笑道:“那可不行。” 她请毕娑帮忙,自然要付报酬。 毕娑无奈地一摊手,道:“公主真是太客气了,何必同我生分?我们是朋友,您是王的客人,我怎么能要酬劳呢?” 瑶英笑着道:“若是如此,我就不敢劳动将军帮忙了,我听说城中有很多帮忙跑腿的粟特人。” 毕娑看着她微笑的脸庞,心如鹿撞,不敢再推辞了。 几人又去坊市逛了逛,瑶英已经打听清楚王庭坊市的规矩,缴了一笔钱,买下商铺,雇佣了两个精明的胡人打理铺子,商铺本就是卖绸缎的,可以继续营业。 她放出消息,商人们齐至商铺,问胡人:“中原公主的绸缎真的分给我们售卖?” 胡人店主笑眯眯地点头应是,道:“不过诸位来得不巧,那批绸缎已经被康家、薛家几家订走了一批,剩下的不多了。” 商人们大惊失色,一窝蜂涌入店铺,生怕迟了一步被其他人抢走所有绸缎。 瑶英从中原带来的丝绸,一部分送去佛寺,一部分用来收买、笼络王庭贵族,以换来坊市官署的照顾,一部分散发给胡商售卖,剩下的留在铺子里慢慢卖。 再过不久,她就能用换来的钱招募自己的人手。 毕娑送瑶英回宫,之后直接去佛寺求见昙摩罗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