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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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了漆黑的眼睛,声音嘶哑地重复:“他们罪有应得。” 姜婪抬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目光却越过他肩头看向屋里,黑暗之中,有无数双敌视的眼睛看着他——是那些放在茶几上的扫晴娘。 姜婪向前一步,老人却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门,他的面孔此时已经被死气笼罩,炯然有神的双眼变得漆黑暗淡,但他依旧挺直了脊背:“人是我杀的,但他们早就该死了,我不后悔。高人若是想替天行道,只管动手就是。” 他用破败腐烂的身躯挡在门口,背在身后的一只手却轻轻摆了摆。 于是黑暗中那些敌视着姜婪的扫晴娘又倒了回去。 唯有更黑暗处的一双眼自始至终死死盯着姜婪,充斥着恶意。 姜婪伸手指着黑暗中某处:“你是想保护它吗?” 老人身形不动,嘴角却抿直了,他生硬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活着时尚且没有杀人,死了又怎么会杀人?” 姜婪叹息一声,后退一步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认真地说:“我不是什么斩妖除魔的高人,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受警察所托,想要查明这桩案子的真相。” 老人听见真相两个字时,眼珠动了动,缓缓抿紧了唇。 “我想跟它谈谈,可以吗?” 老人凝视他,却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姿态依旧是戒备的:“没有其他人在这里。” 姜婪再次叹息,他用手指轻点老人的身体几处:“你的身体已经快完全腐烂了吧?就是它也不能让你死而复生。你有没有想过,等这具身体彻底崩溃,灵魂消亡,它又会怎么样呢?” 如果之前他还不知道杀人的是什么东西,在他再一次敲响了老人的门后,他就都知晓了。 他在客厅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尊神龛。 但神龛供奉不是任何一尊众人熟知的神灵,而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有圆圆的脸蛋,黑亮的大眼睛,嘴边抿着小小的笑涡。如果不是她梳着莲花头,手中拿着一把扫帚,几乎跟普通小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但它身上的装束,却注定它的不平凡。 这个老人,在家里供奉了一尊扫晴娘的神像。只是这神像并不是传说中的年轻女子,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姜婪脑中回忆起了翻阅过资料。 何家村都是何姓人,只有一户外来人口,姓秦。 那家的户主叫秦书易,他是下乡知青,在何家村与妻子结识相爱,最后在偏僻的何家村结了婚。秦书易的双亲早已亡故,婚后他索性便在何家村定居,一面打理妻子家那一亩三分地,一面在村小学教书。 夫妻两人生活和顺,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始终没有一个孩子。直到两人在四十出头的时候,在河边捡到了一个女婴,便将之带回了家里抚养。 秦书易夫妻很疼爱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但可惜的是,九九年时江城发了一场大水,瓢泼大雨连着下了将近一个月,秦书易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了那场洪灾里。 姜婪算了算时间,秦书易女儿死的时候,正好是八九岁的模样。 老人便是秦书易,那神龛里供奉的,大约便是他早夭的女儿。 只是不知道他的女儿又与扫晴娘有什么渊源。 秦书易在姜婪一番话后,神情果然动容起来,他迟疑许久,才哑声问:“你保证不会伤害她?那些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不会。” 他与黑暗中闪烁着恶意的那双眼对上,重申道:“我是国家公务人员,若是它确实没有犯下罪行,我不会伤害它。” 秦书易脸上还有迟疑之色,堵住门口的身体却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 姜婪往前一步,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僵持局面被打破。秦书易终于转身,带他往屋里去。 他轻轻叫了一声:“楠楠?” 似是回应,卧室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秦书易道:“她在卧室里。” 姜婪随着他过去,走到卧室门口,脚步顿了一顿,随即毫无滞涩的迈步走了进去。 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头顶是灰蒙蒙的天,脚下是泥泞的黄土地。天与地之间,瓢泼的雨水没有一刻间断。 他从一扇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姜婪的脚步却毫不迟疑,仿佛早有所觉。他听见了远处的人声,便朝着人声处走了过去。 黄土地上立着一排排的房屋,这些房屋像是简笔画画出来的,十分简陋粗糙,屋里的人隔着窗户往外探头,扁平的脸上竟然也能看出忧愁表情:“这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女人探头探脑看了一阵,满面忧愁地关上了窗户。窗户倒挂着的扫晴娘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姜婪定定地看它一眼,扫晴娘便朝他咧开嘴,像是在嘲讽,也像是在挑衅。 姜婪无视了它,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个村子,人家并不多,大约也就四五十户,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和窗下都倒挂着扫晴娘,隔着屋子,姜婪都能听清他们的担忧与抱怨。他从这些抱怨里获得了许多信息。 这个纸人世界便是何家村,时间大约是五六月的时候,田里的稻子刚刚长高,天上却连绵不断地下起了暴雨。暴雨已经持续了半个月,河里水位暴涨,田里的水抽不出去,再这么下下去,田里的稻子就都要被淹死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人家,每年就靠着田里的稻子过活。稻子淹死了,他们这一年的指望就落了空。 所以家家户户都挂起了扫晴娘,盼着暴雨早日停歇。 但老天并没有听见他们祈求的声音。姜婪看见一个高大的男纸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甚至因为脚滑摔了一跤,但他却顾不上喊疼,又疯了一样在村子里跑起来,边跑边叫嚷着:“大河要决堤了,大河要决堤了!” 紧闭的门户尽数打开,大大小小的纸人从屋里跑出来,雨水打湿他们的身体,他们却恍若未觉,一张张扁平的脸上表情却极其生动,布满活人才有的焦急和恐惧。 所有人冒雨聚集在空地上,年迈的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他用力杵了杵拐棍,大声道:“男人们带上家伙什,都跟我去堤上!” 于是一群男纸人回家拿了各式农具,呼啦啦跟着村长去了河堤上。 姜婪在混杂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纸人,他跟其他纸人完全不同,即使拿着农具,脊背也挺得很直。 男人们在河边忙碌了一天一夜,装沙,堵缺口……所有人没日没夜地干活,终于把要决堤的缺口堵上了。 薄薄的纸片身体混杂了雨水和泥沙,他们却并没有倒下,纷纷拖着疲惫地回了家。 姜婪跟在了那个瘦瘦高高的纸人身后,跟着对方回了家。 瘦高纸人的家在村尾,跟其他挨得很近的房屋相比,这一户人家就离得有些远,孤零零的矗立在村子边缘。 不过很快就有一大一小的母女俩打破了这种孤零零的气氛,她们打开了门,脸上带着欢欣的笑容将男纸人迎进了家门。 尤其是小纸人,她脸蛋圆圆,眼睛大大,脸颊上还有两坨可爱的红晕。看着回家的男人笑得很高兴,嗓音清脆地叫了声“爸爸”。 男纸人笑起来,疲惫仿佛也一扫而空。他将小纸人抱起来,一家三口进了屋里。 被抱着的小纸人脸蛋埋在爸爸颈窝里,却在关门时忽然抬起脸,漆黑溜圆的眼睛与姜婪对视,弯起的嘴角扯平拉直,眼里透出阴沉怨毒。 ——在这个村里,其他人是看不到姜婪的。 姜婪没有因此驻足,他又一家家地看过去。 外面的雨势一直没停,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但是在这样疲惫的夜晚,却接连有人家悄悄地打开了门,接着一家家的纸人们走了出来,沉默地去了村头最大一栋的房屋。 那是村长家。 姜婪数了数到的人数,几乎全村健壮的大人都到了。 除了那个瘦高的男人一家,他们一家仿佛被这个村子孤立了。 年迈的村长依旧拄着拐杖,但此时他并不显老态,而是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然后宣布了一件叫大家都惊恐无比的事情。 “河堤的缺口,最多只能堵两天,很快又会被冲开,我们根本堵不住。” 所有纸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来。 村长指了指天,继续道:“这雨下了十多天了,这是雨神在发怒。我们要想办法平息雨神的怒气,这雨才能停。不然再这么下下去,我们都活不了。” 有人喃喃地问:“是要祭雨神?” 村长扁平的脸变得皱巴巴,一双眼睛却透着异样的光:“是,总要试一试才行,不然大家伙都没活路。” “可是祭品从哪家出?” 又有人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叫人恐惧,所有纸人都闭紧了嘴,紧张地左右张望。 姜婪一直平静的神情终于渐渐沉了下来。 村长说:“家里有女娃的举手。” 在场的纸人互相张望,却没有人动。 祭雨神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 村里很早之前是有祭雨神的风俗的。建国之前,每年雨季来时,何家村都会祭祀雨神,祈求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传说雨神喜欢美丽的女孩,所以每年祭雨神时,就会从村里八到十五岁的女孩里,挑选出最好看的一个,当做送给雨神的祭品。 祭雨神的传统延续了许多年,被献给雨神的女孩渐渐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扫晴娘。 村里人笃信,被献给雨神的女孩们也成了神,她们变成扫晴娘,是深受雨神崇信的侍从。所以每当下雨时,村人便将扫晴娘的剪纸倒挂在窗下或者屋檐下,这样扫晴娘就会听到亲人的祈愿,去请求雨神停止大雨,让天放晴。 何家村祖祖辈辈的人对此都深信不疑。只是新华国成立后,他们的传统才被迫中断了。 祭雨神已经很多年未曾举行。 如今骤然听村长说要祭雨神,谁也不愿意让家里的女娃当祭品。 时代在变迁,人的思想也在改变。变得更清醒,但也更自私。 有人沉默,有人犹豫,也有人仿佛下定了决心。 村长环视一圈,用力杵了杵拐杖,骂道:“你们不想活了?不祭雨神,大河决堤怎么办?今年的收成怎么办?” 一个高大的男人最先举了手,但他不是要让自家女娃当祭品,而是懦懦地提议:“不然这回就叫老秦家出,他家的女娃不是刚好满八岁吗?长得也好,雨神肯定喜欢、” 其他人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沉默的、犹豫的纸人都开始出声表示赞同。 他们眼里闪烁着炽热的光,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建言献策。 “是啊,老秦家的女娃长得最好。” “反正老秦家的也是捡来的,以后他们再养一个也不是问题。” “可老秦读过书的,他最讨厌封建迷信这一套,要是不肯怎么办?” “先把他骗出去呗,等祭典完了,再告诉他。” “就是,在村里这么久,总要做点贡献。” “……” 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是噬人的怪物,怪物张开大嘴,发出腥臭的气息,说:“那就这么定了,就老秦家的女娃了。” 秦家人的命运就这么草率地被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