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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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瞪他一眼:“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倒是你,这么晚了还练剑啊?” 裴寂低着头看她,眼底像是笼了层极轻极淡的笑意,微不可查:“我也睡不着。” 承影:“呵呵。” 他两耳不闻承影事,人为地将这道声音彻底屏蔽,随即十分熟稔地将笑意尽数敛去,垂头在储物袋里翻找什么东西。 宁宁心下好奇,眨巴着眼睛打量他。 裴寂方才练过剑,乌黑发丝浸了汗滴,凌乱散在额前与鬓边,与冷白肤色两相交映。面庞被冷寂的月色一照,眼底泪痣盈盈,好看得过分。 而他的手指修长细瘦,弓起时能见到凸出的骨节,不消多时,便有一个圆形物件出现在手中。 那像是小食或甜点,被白纸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悠悠夜风一吹,携来桃花花香的味道。 裴寂把手臂向她身旁靠拢一些:“给你。” “这是什么?” 宁宁毫无防备地接下,抬眸飞快望他一眼:“现在可以打开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寂抱着剑的姿势更紧了一些。 但他还是面无表情点了头。 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纸,那股沁人心脾的气息便愈发浓郁。 竹林里的浅浅树息与桃花香气扑面而来,月光照亮被一丝不苟装在最里层的惊喜。 那居然是一块鲜花饼。 修真界没有这种吃食,她当初与贺知洲讨论食谱,曾专门提到过贩卖鲜花饼致富的可能性。 可惜后来两人尝试着做了几次,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自此不了了之。 她只是在无意之中,很随意很随意地向裴寂提过一次。 “味道也许不对。” 他的声音被绷得极紧:“我不知道做它的法子。” 对啊。 她什么都没告诉过裴寂,原材料、制作方法和流程工序,他全都是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裹着花瓣的酥饼”。 可裴寂偏偏就做了出来,还将它认认真真一层层包裹在纸里,一本正经地送给她。 宁宁怔怔地又看了看他。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方才枝叶纷飞、剑光大作的景象犹在心头,然而就是这样的裴寂,却也会呆在厨房拿起锅碗瓢盆,一遍又一遍琢磨着花瓣与淀粉的烹饪方式。 ……裴寂也会穿围裙吗? 不对,古代理应是没有围裙的。 她胡思乱想,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冒泡泡,拿空出的左手蹭了蹭脸颊。 这也太犯规了吧。 宁宁没敢再看他,捧着桃花饼低下头,张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和,在唇齿之间层层碎开,淀粉酥香与桃花清甜交织而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是甜的。 好甜好甜,让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开心。 裴寂一言不发,在见到女孩咬下第一口的瞬间握紧剑柄,指节隐隐发白。 然后宁宁咧开嘴角抬起头,整对瞳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好吃!” 整颗心脏都松懈下来。 他喉头微动,别开脸低低应了声:“嗯。” 在一阵局促的寂静里,裴寂又听见她的声音:“对了,你……你还好吧?在见到谢逾之后。” 宁宁问得小心翼翼,他则始终没有表露出丝毫与悲伤相关的表情,闻言沉声道:“无碍。” 顿了顿,又迟疑着开口:“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关于我娘亲的事?” 宁宁兀地抬头,睁圆了眼睛。 “那不是多重要的故事。” 裴寂语气很淡,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提及往事时微微勾了唇,眼底是满带嘲讽意味的冷笑:“她出生于世家大族,偶有一日路见不平,救下一位重伤昏迷的青年人,两人互生情愫,偷食禁果。” 那位青年应该就是谢逾。 宁宁没有插话,静静往下听。 “可惜那人并非良配,只是为接近她,从而盗取世家功法的魔。待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家族禁地盗来功法——”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瞳孔里的自嘲之意更浓:“魔族便大肆攻入城中,仅仅一夜时间,家人、财富、修为,什么都没有剩下,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孽种。” 孽种。 宁宁心头一颤,缓缓蹙了眉。 这是裴寂从不曾向旁人倾诉的言语。 他性格要强,倔得要命,从来都不屑于向他人展示自己曾经的伤疤,可此时此刻,却破天荒地想让宁宁知道。 裴寂说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的力量何其微不足道,对外界肆无忌惮的折辱无能为力,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求饶,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久而久之,少年逐渐习惯在蔑视与排斥中过活,疼痛、责罚、生死一线,不需要任何协助,仅凭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裴寂本应习惯的。 可宁宁抛出的糖一点接着一点,他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在心底最为阴暗的角落,有个声音疯狂叫嚣着更多。 他真是有够卑鄙,跨不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鸿沟,便全靠饮鸩止渴,以这种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试图让她多看自己几眼。 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裴寂垂着眼睫,没有看她。 他的声音亦是很低:“那些事与我无关,你不用施舍同情。” 停顿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哑:“……我不可怜。” 谢逾与那位女人的爱恨纠葛的确与他关联甚小,可裴寂将那么多秘辛全盘托出,唯一隐瞒下来的,全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比如承受着母亲对于谢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残喘、遍体鳞伤; 比如自娘亲重病身亡后四处流浪,曾因为一个包子,被街边的混混打破额头; 比如继承了属于魔君的浓郁魔气,被旁人视作不可接触的怪物,不知受到过多少羞辱与漠视。 那女人将他取名为“寂”。 哪有母亲会把骨rou取作这样的名姓,分明是个永生永世难以逃脱的诅咒,打从出生的那一刹起,他便承受了无穷尽的恨意。 有时裴寂会想,他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遗弃,天下之大寻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除了剑,世上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不在意旁人,也没有谁会在意他。 这些都是他不愿让宁宁知晓的事情。 像离开水泊、即将被溺死的鱼,他这一生狼狈得要命。 可即便如此,也会有想要坚守的,属于自己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尊严。 唯有她。 裴寂不愿被宁宁看不起。 竹林里静了一瞬。 他唯恐听见类似于安慰或怜悯的语气,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来是宁宁低着脑袋,用脚踢了踢地上堆积的竹叶。 那微弱的杂音径直挠在裴寂心口上。 她讲话像是在低声嘟囔:“我才不会同情你。” 裴寂握紧手中长剑,不知为何感到心脏狂跳。 “因为你很优秀啊。优秀的人才不需要别人同情。” 宁宁抬头与他对视,清澈声线在空蒙月色下悠悠响起,莫名有几分蛊惑人心的魔力:“我们裴寂多好啊,会烹饪、会降妖除魔、还会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谁能比你更厉害?我崇拜都还来不及。” ……她怎能语气寻常地说出这种话。 向来独来独往的少年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言语,哪怕知晓她是出于安慰,也还是无措到耳朵guntang。 “而且,”宁宁说着一顿,把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自顾自笑起来,“裴寂长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许多。” 月光让一切情绪都无处遁形。 一片叶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净的脸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 他忽然无端地想,那块桃花饼,会不会太甜了。 月光碎落满地,与无边夜色悄然勾缠,晕开寒水般冷然的薄烟。 裴寂屏了呼吸,扭头别开视线,却未曾察觉这样做不过是掩耳盗铃,无法避开那道视线。 宁宁看出他的害羞,一时间颇感新奇,像是出于恶作剧,向前更靠近一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庞上一点点下移。 如同一团炽热的火苗。 偏生还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没心没肺响起,一字一顿,尾音十分恶劣地上扬。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平日里冷冰冰的人害羞起来最为有趣,宁宁本是笑着出声,猝不及防地,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 ——裴寂将视线回转,一眨不眨落在她脸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落,双眼里盛满月光,长睫轻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