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原以为,闻致会单独一辆车。 回神,她收敛多余的情绪,弯腰转身,在闻致身侧的窄位上坐稳。 大概是为了适应闻致出行,马车显然经过改造,没有供人躺坐的横凳,只在闻致的木质轮椅旁放了一只绣凳。明琬坐下时,因空间有限,手臂几乎和闻致的挨在一起。 明琬小心地整理衣料,规规矩矩坐好,尽可能不去触碰闻致。 闻致眼底的疲色未散,冷漠疏离,宛如一座带刺的冰雕,对明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明琬觉得无趣,索性掀开车帘去看车外倒退的市坊街景。 “你最好将车帘放下。”蓦地一个冰冷略沉的声音响起,吓了明琬一跳。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致是在和自己说话,愣了会儿,才问:“为何?” 闻致没有看她,凉薄的唇轻启:“若有人行刺,第一箭就该射中你。” 没有起伏的语调,透着久经波折的肃杀之气,没由来令人发寒。 明琬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在闹市行刺一个身患腿疾之人,默声放下车帘,只觉车内越发逼仄,令人喘不过气来。 一路无言。 第06章 困兽 仁寿宫里安详静谧,殿中的一对铜鹤呈引吭高歌之态,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铜身铁皮的束缚直冲云霄。 闻太后满头银丝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脸上的褶皱,但她面相却是极为和蔼可亲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时垂帘听政,一手扶持儿子坐稳江山的铁血妇人。 王皇后正跪坐一旁,细细地给太后捶腿,低声说体己话,见到宫人领着小夫妻进门,便笑道:“太后您瞧!正说呢,他们就来了。” 在太后面前,闻致倒是收敛了不少戾气,唯有眉间一抹郁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哑道:“臣病体残躯,不能施行大礼,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后,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礼请安。 太后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着眼朝闻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过来些。” 殿中内侍推着闻致前行。 明琬将早就准备好的扁长礼盒奉上,里头是她亲手配制的药条,将其点燃后隔生姜片灸关节xue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缓解风湿疼痛之症。 闻太后命宫女收下礼盒,新奇道:“针灸哀家见得多了,药灸倒是少见。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风湿之症?” 明琬对答:“回太后娘娘,当日赐婚时入宫拜见,恰逢阴雨,臣女见您靠近炭火不时揉捏膝腿,便猜测如此。臣女见识浅鄙,自作主张,还望娘娘海涵!” 王皇后笑了,朝太后道:“您瞧,我就说她不错!难得年纪虽小,心却不粗。” 闻太后越发和颜悦色起来,满意道:“皇后的眼光,向来不错的。” 皇后道:“太后娘娘过奖!回头臣妾让身边的姜侍医每日来您这请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给您药灸。” 闻太后何尝不知道皇后是在借闻致的婚事讨好自己?毕竟有个宠冠后宫的容贵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寿宫,得了仁寿宫的支持,便是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闻太后心中高兴,便也懒得计较许多,只点头应允了皇后的示好。 雍容华贵的老妇一手握住闻致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手牵着明琬,将两位小年轻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如寻常长辈一般告诫道:“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缘分,当相敬如宾,万不可行背信弃义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如今猝然打破界线,与闻致手掌相握,不由浑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长且大,骨节分明,是双很适合挽弓舞剑的手。 明琬垂眼没去看闻致的神情,只觉得指下触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几乎在用每一寸皮肤抵触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后的面上,闻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闻太后的视线在小夫妻身上巡视一圈,随即笑了声,别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来伴,吵吵闹闹的一辈子就过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别等到将来有一方累了,闹不动了,才知道后悔。” 从仁寿宫出来,已是午末,阴云沉沉压在头顶,不透一丝日光。 两名谨小慎微的小太监推着轮椅,送闻致与明琬出宫。宫道很长,只见一重门叠着另一重,望不到尽头。 到了承天门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书省殿而来,俱是穿着鲜亮抢眼的青红二色朝服,官阶不低。 宫道并不十分宽阔,碍于礼节,明琬刚退至一旁让路,便见为首的那名长须老者停下脚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闻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来可好?” 这名老者,明琬是认得的,即便不认得他本人,也该认识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云仙鹤图样——两朝阁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闻致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会姚太傅。 姚太傅浑然不介意的样子,朝着众文官道了声“留步”,便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他的拥趸们伫立原地,面朝姚太傅离去的方向拢袖恭送,直到那苍老劲瘦的背影走远了,众人才将鄙夷的目光投向轮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阴声怪气道:“这不是我们大晟的‘少年战神’么?当初站着北上御敌,趴着爬回长安,受尽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着‘战车’出门招摇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尖酸刻薄,就连明琬听了都觉诛心,更遑论自尊自傲的闻致了。 明琬下意识瞥了闻致一眼。 闻致眸中阴冷晦暗,面色比头顶的天还要阴沉,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骨微微发白。 这些朝中大员究竟与闻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难一个双腿残废的少年。 正想着,又一人道:“他好歹还能爬着回来,不像那七万英豪因他的骄傲自负白白丧命,连爬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啊。” 听到这,明琬大概能明白这群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少年们对强者总有一股莫名的崇拜,闻致最风光的时候,身边始终追随着一大批同龄英才,皆是各家翘楚,满怀热血欲成就一番军功大业,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长孙——姚进。 闻致带着他们破王帐、斩可汗,驰骋疆场恣意轻狂,却在雁回山一败涂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孙儿,怎能不迁怒于闻致? 无需他亲自出马,官场上的人精们自会见风使舵,替他出这口‘恶气’。 一名胸前绣云雁的四品文官拢着袖子,望着闻致摇头道:“逞一时意气致使战败,损伤国运,害死忠魂无数,到如今连封请罪书也没有,真是毫无忏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闻致倏地抬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这名文官,讥诮道:“我没错,何罪之有?” “什么?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栋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还敢说无过?若是我,早一头碰死谢罪了。” “那次战术部署没有错。”闻致背脊挺直,不低头、不认错,固执道,“不管你们问多少遍,我依旧是这句话。” 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自怒吼战斗,不死不休。 某个轻飘飘的声音传来,不吝于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冥顽不灵!死在雁回山的,为何不是阁下呢?” 寒风卷起,闻致‘呵’地一声,笑得冷冽放肆:“叫诸位失望了。” 明琬觉得冷,冷到骨髓里,不知是因为这初冬阴雨的天气,还是因为他们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闲事”,但到底没忍住向前一步,朝着众文官福了一福。 她两眼一弯,笑着说:“各位大人心怀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荡,当知胜败非一人功过,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纡尊降贵,同一个无知后辈争执?往年也打过不少败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见各位大人举而声讨,将领兵之人逼入绝境。” 众官一时无言,打量她一眼,见她衣着朴素,愠怒道:“区区宣平侯府的侍婢,怎容你插嘴妄议?” “……”被当成侍婢的明琬片刻无言,索性破罐破摔道,“婢子见识浅薄,护主心切,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大人海涵,千万莫要同女子争议,以免失了身份。” “闭嘴!”这次是闻致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同他们废话什么?” 明琬话还未说完,收不住了,只当做没听见闻致的命令,转身朝身后仁寿宫的两名太监道:“二位公公就送到这儿吧!请回去转告太后娘娘,过几日我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她狐假虎威,故意抬出太后娘娘的名号。 那群文官一见那小太监是仁寿宫的人,俱有些投鼠忌器,互相讷讷张望,最后只冷嗤几声四散而去。 阴云散去,明琬浑身舒坦,长舒一口气。 闻致紧抿着唇,气她自作主张,只径直推动轮椅前行,片刻,复又停下,似是等待。 他背对着明琬,依旧是低沉没好气的少年音,却少了几分锋利凛冽,凶道:“愣着作甚?还不跟上!” 好心帮忙反被凶的明琬,无话可说。 “下次我若还多管你的闲事,就是秃尾巴的小狗!” 出宫回府的马车上,明琬瞪着身边闻致闭目养神的瘦削俊颜,小声嘀咕。 不料刚才还在小睡的闻致悠悠睁眼,墨色的眼睛瞥向她,映不出一丝色彩。 显然是听到了。 明琬迅速低头,假装研究自己的指尖。 哐当一声,马车轱辘从水洼中碾过,车身几度晃悠倾斜,明琬一时不察失去平衡,身子往旁边一歪,下意识伸手想要攀附什么,却一掌撑在闻致的右手上。 闻致皱眉闷哼,飞速抽回手。 他右手背上有伤,才刚结痂,明琬猜测定是压疼他了,顾不得生闷气,忙坐稳身子道:“抱歉,压疼你了吧?” 闻致将被压红的右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撑着太阳xue,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霜的侧颜。 好吧。明琬挫败地想:我就是只秃尾巴的小狗。 过了很久,久到明琬快在摇晃的马车中睡着时,闻致低哑淡漠的声音传来:“习惯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明琬疑惑地转头看他。 身侧的少年半垂眼睑,眼下阴霾深重,晕开无边无际的寂寥和深沉的灰败…… 他说“习惯了”,也不知是习惯了疼痛,还是习惯了别人的谩骂与讥讽。 第07章 旧梦 当晚,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中是一年多前的光景。战事告捷,皇帝大喜,遂一鼓作气,率长安文臣武将、世家子弟于鹿鸣山春搜狩猎,以振民心士气。 那年明琬刚入太医院药园做学徒,因有妃嫔公主同行,便有幸和闺中密友姜令仪一同入选随行,负责女眷们的身体健康。 梦中春日阳光斑驳,疏影横斜,泛着陆离的光晕,她揉着肩坐在高地草坡上,背靠大树,向姜令仪抱怨永安公主的刁蛮脾气。 “……公主昨夜多吃了几口炙鹿rou,今晨起来下巴和鼻尖处长了几颗红彤彤的痘,急得哇哇大哭,说是没脸出去见人了。我给她配药降火,外敷的嫌味道难闻,内服的又嫌苦,好说歹说不听,非是将我一顿骂。” 她叹了声,“还好带了凝雪膏应急,总算哄好了那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