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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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入席坐定,宫女照例要上来布菜,刚挨到桌边,便被沈昭摆手挥退了。他拿起瓷勺和瓷碗,亲手给瑟瑟舀粥,又给她面前的玉碟里添了几样小菜。他做这些事时,低垂着眉宇,神情很是专注,做得极认真细致,细致到每一筷子夹给瑟瑟的素菜丝必是六根,不多不少,如同在处理朝政要务般一丝不苟。 瑟瑟看得有些出神,觉得这样会照顾人的沈昭很是稀奇,沈昭瞧她这模样,微微一笑:“看什么?还不快吃,吃完了我们还要去向父皇母后请安。” 瑟瑟乖乖地拿起筷著,又抬头看看守在跟前的梅姑和婳女,两人会意,含笑转过身去。瑟瑟敛过曳地的衫袖,飞快起身探过去,印在沈昭脸上一吻,又飞快坐了回来。 她正襟而坐,无比正经的姿势,却像偷吃糖的孩子,眉眼上扬,笑得甜蜜而荡漾。 被偷袭了的太子殿下摸着自己的脸颊愣了许久,在意识到自己被轻薄了之后,唇角弯成了弦月,笑道:“快吃,不许胡闹了。” 瑟瑟敛起笑意,十分严肃地冲着沈昭垂首鞠礼,道:“是,谨遵太子殿下诏令。” 背过身去的梅姑和婳女再忍不住,以帕掩唇轻笑,沈昭更是笑不可遏,还不忘招呼她们:“行了,你们回过头来吧。” 梅姑给两人添了些热茶,笑道:“这东宫就是需要女主人,都快十年了,几时这么欢快热闹过……” 早膳用完,瑟瑟和沈昭便去昭阳殿向皇帝和皇后请安。 太子大婚乃是国事,各路宗亲外戚都从外藩州郡而来,齐聚长安拜贺。晨起昭阳殿很是热闹,刚迈上石阶,便听见里面传出清河公主那清脆嘹亮的嗓音。 “听说四哥驻军长安城外,迟迟不肯朝谒,日子久了这也不像个样儿啊,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有什么可置气的?” 瑟瑟脚步一顿。 这位清河姨母还真是脾性不改,依旧是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旧时母亲就曾对瑟瑟说过,她这位meimei虽说没什么大智慧,但小心眼却生得齐全,自在闺中时就没少给母亲使坏,只是奈何手段太低劣,往往使坏不成,反被母亲收拾了一顿。 就拿当前情形来说,明眼人都能看出,庆王是为清泉寺之变而迟迟不肯入京。一来,他与岐王关系亲厚,唇亡齿寒,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幽禁宗正府。二来,他怕受了太子和兰陵长公主的算计,被他们强摁在头上‘谋反’的罪名,当做异己铲除了。 事关朝局,事关争权夺利,哪是一句“兄弟姐妹置气”能说明白的。 瑟瑟看向沈昭,见他面容端静,无任何波澜,只是在进殿门时悄悄嘱咐她:“多装傻,少说话。” 司礼太监引两人入内,在大殿中央摆了两只绣垫,瑟瑟和沈昭分跪其上,嘉寿皇帝和裴皇后高居主座,受他们行叩拜大礼。 沈昭平袖揖礼,朗声道:“儿臣携新妇给父皇母后请安,恭请父皇母后圣躬安。” 嘉寿皇帝笑道:“好,朕安,皇后也安,都快起来吧。” 两人依言起身,瑟瑟才能定下心神看一看这满殿的女眷。 左首坐着的是萧妃,从前她与宋贵妃甚是交好,八年前,宋贵妃死后没多久,萧妃便自请去端陵为已故太后守灵,自到了端陵,萧妃便对外称病,借病之由免了大节朝拜,整整八年,愣是再没踏入过皇城半步。 她身侧坐着的是元祐公主。元祐比沈昭和瑟瑟小一岁,这八年随母奉守端陵,也不曾回过宫,瑟瑟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她七岁以前的模样,没想一晃而过,也长成了个大姑娘,明眸皓齿,花颜雪肤,美得甚是灵动。 右首便是瑟瑟那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清河姨母。清河公主的驸马是临淄侯崔永,她自成婚后在长安住了几年,后来便跟随驸马去了临淄,除了逢年大节,偶尔也会来长安住些日子,只是她跟兰陵长公主向来不对付,两家来往得少,瑟瑟见她的次数也十分有限。 清河公主身边坐着的是她的长女崔画珠,画珠与元祐同龄,也是青春貌美,只是这美与元祐很是不同,顾盼举止间颇有些娇娆妩媚之气,加之她打扮得甚好,衣衫是绣红色绸地暗花襦裙,挽成别致的堕马髻,髻边斜簪一支粉晶石榴花钗,坠下碎金流苏,金光熠熠的流苏在颊边晃来晃去,将一张小脸点缀得愈发娇媚。 同清河母女那神仙宝珠般的妆扮截然不同,萧妃母女则衣着朴素,且人也安静,那么坐着,倒是招人喜欢多了。 瑟瑟也不是觉得她清河姨母和画珠meimei就如何讨厌,只是……画珠这一身装扮跟瑟瑟太像了。 她是新妇,该穿正红,可临出嫁时母亲嘱咐过,宫里皇帝龙体抱恙,她是为人儿媳的,不能太张扬,穿绣红色正好。且她今日出门时沈昭嫌她发髻略素寡,亲手挑了一支嵌红宝梅花金步摇给她簪在髻侧,那步摇上也有碎金流苏,也垂在颊边,沈昭还说这样衬得脸色好。 瑟瑟偷看了一眼沈昭,却见沈昭依旧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面上挂着得体温和的笑,领她先去拜见萧妃,萧妃那如老僧入定般的端沉面容在看到沈昭后倒有了几分笑模样,神色慈和,道:“多年不见,太子都成家了,若是你……”她一顿,续道:“若是你膝下能再添个一儿半女,更是咱们皇室之福。” 这场面上的客套话却把沈昭说得微愣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就回过了神,添了些晚辈该说的漂亮话。 瑟瑟在一旁安静听着,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总觉得刚才萧妃想说的是:若是你母亲在天有灵,必能安息了。 因她离得近,分明看见萧妃的眼眶微微红了,看着沈昭的眼神也是悲伤多过和蔼。 相比之下,元祐就显得活泼多了,她自坐席起身,笑吟吟冲着沈昭道:“三哥,瑟jiejie,端地贫瘠,meimei没备出什么贵重贺礼,昨天又人多事杂,未敢打扰,且在今日向你们补齐了礼数,祝二位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说罢,她敛衽为礼,盈盈一拜。 沈昭笑着将她扶起来,道:“meimei的心意最珍贵,为兄领受了,无需再多礼。倒是meimei已至嫁龄,当真要好好地择选一门好婚事,风风光光嫁出去才是。” 元祐脸颊微红,低了头,如一朵含羞花儿,悄悄收敛了展开的枝叶。 嘉寿皇帝咳嗽了几声,道:“朕这身子骨是张罗不动了,就得劳烦皇后和太子多费心,在世家宗亲的适龄儿郎里好好扒拉扒拉,给咱们元祐选一个好的出来。” 裴皇后和沈昭都应下。 瑟瑟静静看着这一出皇家大戏,又看出了些门道。 沈昭原本不需要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公开的方式提起元祐的婚事,可他提了,就是想要嘉寿皇帝一句话。 萧妃从前与宋贵妃交好,又离宫多年,皇后自然不会把她女儿的婚事放在心上,而沈昭若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给元祐张罗,传到皇后的耳朵里,难免她会多心。这样好似无意的一句客套话,得来君王的旨意,皇后碍于脸面总得为庶女尽些心,沈昭再给他meimei使力也是师出有名。 瑟瑟心里有数,虽然阿昭嘴上不说,但他疼爱元祐,对她与对其他兄弟是不同的。 这一轮过去,沈昭又领着瑟瑟走向了清河公主。 两人施晚辈礼,清河公主含笑道:“早先我在临淄听说了你们定亲的消息,心里便欢喜,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事,我长姐自幼好强,得了这样一门好亲事,自然是欢喜的吧。” 话应当是好话吧,就是听着别扭。 瑟瑟腹诽着,面上却绽开明媚乖巧的笑,道:“既是如姨母所说,亲上加亲,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言外之意,可不是她母亲上赶子要把女儿嫁进宫里的,是皇帝的旨意,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不是一方讨了另一方的便宜。 清河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甚是亲昵地拉着瑟瑟的手,又将画珠引到跟前,道:“这是你画珠meimei,你们自小便长得像,长大了更是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该多亲近些。” 瑟瑟心道:是人像还是衣服像啊……虽别扭,但面上笑容未减,道:“这是自然。” 比起这絮絮叨叨的母亲,画珠则显得矜持端庄了许多,朝着瑟瑟轻施了一礼,只含笑看她,并不多言。 这一圈下来,瑟瑟当真是觉得心累,她总算明白何为一入宫门深似海了,这才刚开始,便有如此繁琐的应酬,往后的日子只怕要更加热闹。 她跟沈昭在皇后身侧坐下,却见嘉寿皇帝的脸色变得阴沉冷凛,目光紧盯着画珠,收回来,那尖如利刃的目光又落在了瑟瑟的脸上。 瑟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看皇帝,心里却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正百思难解时,掌间一热,沈昭抓住了她的手。 他那平稳的声音响在耳畔:“父皇,儿臣看了四叔呈上来的奏报,有些想法,想向父皇回禀。” 皇帝颔首,冲皇后道:“太乐署排了新歌舞,你领着她们去偏殿看吧,朕和阿昭说会儿话。” 皇后应下,起身鞠礼,众女眷如是,礼罢跟着皇后退了出去。 大殿里霎时冷寂下来,皇帝朝谭怀祐摆了摆手,他让其余内侍都退了出去,只有他在旁伺候。 殿中凿渠里流水缓缓淌过,伴着这细微的流水声,皇帝沉着脸问:“你觉得画珠跟瑟瑟像吗?” 沈昭面色镇定,道:“不像,她们怎么能像?” “是呀,她们不该像。”皇帝沉吟了片刻,略过不再提了,问:“朕让你喂给她喝的东西呢?” 沈昭回:“喂了,父皇放心吧。” 皇帝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瞧着沈昭那张端平的脸,又道:“你心里是怎么想到?是不是觉得父皇过于狠心了?” 沈昭回:“大局为重,理应如此。”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阴恻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细微的笑意,很是欣慰道:“你能有这样的领悟,朕才能放心把江山交到你手里。” 他说完这话,将手搭在膝上歇了一阵儿,又道:“你四叔的事不必多费心了,先这样放着吧,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他和老大一起赦了——阿昭,不要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个时候动他们,对你没有好处。建章营就算朕不收回来,也落不到你的手里,你姑姑远比你想得厉害多了,你现在还争不过她。” 皇帝又将话音一转:“不过,老大这些年也太不像话了些,你收拾他一顿,长长太子的威风也是应该,杀鸡儆猴,让朝中那些东张西望的墙头草也都安分些。” 沈昭点头:“儿臣也是这样想,本来就是想请父皇赦免四叔,他所上奏折措辞甚是卑微诚恳,大约也是不想和儿臣翻脸的。” 皇帝道:“不急,等一等,你姑姑那边不会没有动静的,让他们斗,等到兰陵快把你四叔斗倒了,朕再出来替你做这个恶人。你刚娶了人家的女儿,总得跟岳母一条心的。还有,三朝回门,你要陪瑟瑟一起回去,一定要给足兰陵脸面,懂吗?” 沈昭点头:“儿臣明白。” 说了这一通,皇帝显出些疲累之色,微微向后仰了身子,道:“你去找瑟瑟吧,新婚夫妻,总得腻歪些日子……” 沈昭依言起身,向父揖礼,缓慢退出了正殿。 待他走后,皇帝嘶声咳嗽了许久,谭怀祐忙取来金丹用温水化了给皇帝服下,轻抚着他的胸前,给他顺了顺气,好容易将咳嗽压下。 皇帝默了片刻,问:“你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谭怀祐道:“举朝皆知,太子殿下端庄持重,温和仁孝。” 皇帝哼了一声:“朕没让你说举朝皆知的,朕就问你怎么看。你说说,你能不能把他看透了,能不能看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谭怀祐道:“呦,这奴才可看不透。” 皇帝凝着殿门,目光幽邃:“你这老狐狸看不透,朕也看不透,他小小年纪,心里盛了这么多事,能做到这份儿上,真是不知要比朕当年强了多少倍啊——”他突然停下,转眸正视谭怀祐,问:“你瞧着,他不像是个情种吧?” 谭怀祐结舌:“情种?” “就是把女人看得比江山皇位重,要是有了冲突,宁愿要女人,舍了其他。” 谭怀祐不甚确定地摇头:“不像……” 皇帝摸着御座扶手上繁复的缕雕蟠螭龙纹,道:“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过去瑟瑟骄纵不懂事,为了这桩婚事给了他很多委屈受,他也都受下了,半句怨言都没有,做到这种程度,仅是为了兰陵的扶持?” 谭怀祐道:“应当就是吧。这恰说明,在殿下的心中,美色无法同储位相提并论。” 皇帝默了片刻,幽然叹道:“但愿如此……” 沈昭出了正殿,便听东配殿飘来些丝竹声,魏如海守在檐下,见沈昭出来,忙将他引向东殿。 太乐署新排了《淇奥》,舞姬都是清一水的南楚女子,各个婀娜柔媚,姿容绝佳。歌舞再好,不过大同小异,都是看腻了的,没多会儿元祐便坐不住了,非说这殿中好歌好舞,但缺了几分颜色点缀,她来时见后院蜀葵开得正好,非要拉瑟瑟去摘几支来。 萧妃正训斥了她几句,皇后出来打圆场:“她们这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且随她们去吧,都是自家人,不挑理。” 清河一见这架势,忙道:“画珠也去吧。” 画珠坐得四平八稳,摇了摇团扇,道:“外面日头烈,女儿怕晒黑了。” 话音刚落,便听元祐道:“旁的不说,画珠jiejie这身衣裳裁得好,是得仔细些穿,省得出去弄脏了。” 她与画珠自小便不对付,今儿更是看不惯她的做派。谁都知道新妇必然穿红,而父皇龙体抱恙,太子妃十有八|九不会穿鲜艳的正红色,连皇后都只穿了件藕色袆衣,便是都有的默契,不能抢了新妇风头,偏她崔画珠厉害,知道穿绣红色。 瑟瑟听出这话里的刺。她心里早就隐有不快,倒不是为谁抢了谁的风头,只是对清河这母女俩的小心眼不快。元祐替她把话说出来了,她感动,但却又担心。 眼见清河放下了茶瓯,又不知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瑟瑟忙抢先一步道:“你的衣裳也好看,只是素净了些,年轻姑娘家就该穿得鲜艳些……” 说罢,不等清河公主张口,忙把元祐拉了出去。 沈昭进殿时,正与瑟瑟错开,他扫了一眼配殿,不见瑟瑟身影,眉宇微蹙,皇后道她跟元祐出去玩去了,他才放下心,坐在皇后身边观歌舞。 这歌舞其实观得很没滋味,他担心父皇看出什么,疑心越重,会如他一般去查当年的骊山旧事,去查瑟瑟的身世,正忧虑难解之际,嗅到了一股浓香,见崔画珠端着茶壶往他瓯里添茶,边添边娇声道:“表哥,这茶凉了。” 沈昭随口道:“这等活计怎能让你来做,快回去吧,有下人呢。” 魏如海忙上前来要将茶壶接过,谁知崔画珠微微偏身避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们都是表兄妹,何须这么客套,难道我连为表哥添茶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细语绵绵,媚眼如钩,娇娇怯怯地看向沈昭。 沈昭总算看明白了。 哦,打扮成这样,原来是有心思在里面。别说,这么近前一看,倒真是跟瑟瑟有三分像,平常看不大出来,加之两人也没什么来往,不常往一处凑,便没人注意。可一旦衣衫妆容相似地站在一块儿,这三分相像便立即凸显出来。 沈昭面上笑得温和,心里转过无数道心思。她既有这样的贪心,日后定少不得往宫里跑,若是经常出现在父皇面前,日子久了,不定生出什么事端。父皇为了朝局,能狠心让瑟瑟生不出孩子,若是被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