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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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瑟瑟看来,事情并没有第二种解释。 她转过头去要走,沈昭紧追了上来,道:“不是我干的,我承认,我派人去追玄宁了,但我没有叫人去杀他。我也没有给康儿下过毒,那夜叛军攻入宫门纯是意外,我的人探听出来的日期是十天后……” 瑟瑟冷冷看他。 他像是被这目光刺疼了,轻微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在玄宁死之前,我真得以为所有的事都是姑姑干的,康儿药里的毒,宣室殿外的钟声……这些年我们斗得太厉害,刀光剑影,招招见血,根本没有给彼此留下丝毫的喘息时间。瑟瑟,我登基七年,这七年里我一天安稳觉都没有睡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有多难对付,你知道我有多么艰难才把朝局扭转到今天的局面。或许……不,是一定,是我们把对方逼得太紧,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瑟瑟讥诮道:“你跟我娘,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们编出来的谎话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两人不欢而散。 瑟瑟气沈昭手段阴毒,冷血寡情,沈昭气瑟瑟不相信他,两人冷战了年余,帝后不睦的传言甚嚣尘上,但朝中却是一片寂寂,没有人敢非议,敢妄言。因他们眼见着昔日英明睿智的君王变得乖戾残暴,在铲除异己上手段格外狠厉,一点不输当年全盛时的兰陵长公主…… 当年一腔热血要整顿朝纲的少年英主,终究变成了曾经他最厌恶的样子。 瑟瑟躲在自己的寝殿里,开始时还会有人给她带进外面的消息—— “陛下惩办了六个与外戚暗通的封疆大吏,抄家灭族。” “中州重兵自拥,兰陵公主尚有底牌,陛下一时半会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 渐渐的,连这些消息都没有了,身边的宫女除了婳女几乎全换成了生面孔,各个谨慎寡言。 偌大的宫殿,终日里悄寂寂的,瑟瑟有时趴在矮几上,盯着钰康|生前常坐的绣榻,一愣便是一整天。 婳女有时会来陪她说几句话,说起从前在闺中的快乐时光,会小心翼翼地避开沈昭,不再提他。 但其实,那些明媚无忧的年少光景里,处处都是沈昭的影子,愣是要把他从时光里挖出来,就会显得瑟瑟过去的整个人生都是残破的、不完整的。 她认了命,也不再闹,只会对着婳女淡淡一笑:“我曾经觉得这世间是繁华有趣的,还自己偷偷发愁过,人生短短数十年,不要过得太快,我要是吃不完世间所有的美食,看不完世间所有的美景可该怎么办……可未曾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日子这么长,这么没趣,这么难捱。” 久久没听见婳女的回音,瑟瑟抬头看她,见她红了眼睛,泫然欲泣地凝着自己。瑟瑟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我把你送出去吧,外面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你是公主府的家生子,将来会受牵连的……” 话未说完,婳女紧握住她的手:“我绝不离开娘娘。” 瑟瑟知她固执,也不再赘言,只是暗地里知会内值司,要送一个宫女出宫。 过了一日,内值司的总管太监亲自来回:“皇帝陛下早就下过旨,皇后寝殿里的事,无论巨细,都得问过他才能办。奴才向上禀了,陛下说……不许。” 总管看了看瑟瑟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陛下还说,娘娘若是有心真为婳女考虑,可以亲自去找他。” 瑟瑟暗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总管见瑟瑟这模样,心中了然,恭敬地朝她揖礼,道:“奴才告退。” 瑟瑟叫住了他。 她神色慵懒,淡淡道:“你去回禀陛下,本宫身体不适,想让他今晚来看我。” 总管讶然,立即喜笑颜开,忙应是,快步退了出去。 瑟瑟等着沈昭,从戌时,到亥时,再到子时,灯烛幽昧,深夜悄静,大约连宫里的猫儿都睡了,还是不见皇帝陛下的尊影。 婳女过来劝她,让她早些歇息,陛下大约不会来了。 瑟瑟摇头:“不,他会来。” 沈昭自小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小时候两人每逢拌嘴闹别扭,瑟瑟气得不想理他,接连许久不进宫。后来自己沉不住气去见他,他必让人把她拘在东宫里枯坐等上他三五个时辰,事后还美其名曰自己繁忙。瑟瑟早就看透了,不免戏谑: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繁忙什么?分明是在报复。 原来一个男人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二十几岁,哪怕外表再会掩饰,可骨子里性情难变,指望着男人能变好,倒不如指望头猪能上树。 她趴在矮几上正想得出神,没注意殿中变得安静,恍然间,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时值深秋,寒气愈重,她却只穿了件素色薄绸襦裙,外罩淡紫蛟绡纱襦衫,终日里神游天外,不知饥饱,不知冷暖,落进那宽厚温暖的怀里,才察觉出自己的身上都冷透了。 沈昭握住了她的手,半是柔情半是埋怨地道:“你是冰雕的吗?这么冷冰冰的。” 瑟瑟道:“不是冰,是仙女,等在凡间历完了劫,我就该回天上去了。” 沈昭搂着她的胳膊微颤,随即道:“你回不去,就算是九天神将,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抢走人。你是我的……” 瑟瑟不说话了。 沈昭歪了头,将细碎的吻印在她的颈间,漫然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瑟瑟道:“我的身边都是你的人,别说我一天吃几碗饭,就是我晚上说几句梦话你都一清二楚吧。” 沈昭抬手摸了摸她,散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温柔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要再惹我生气,我就不让她们看着你了。” 瑟瑟早就疑心沈昭怕是担心她会和母亲暗中联络,才布下这样密集的网将她层层罩住,听他这样说,好像一切都很轻巧,只要听话…… 她轻笑了几声,认真道:“阿昭,其实你跟母亲是一样的人,真真的,一模一样的人。” 沈昭正低头解她的衣带,闻言,眼中划过一股戾色,但很快收敛了起来,把她的襦衫脱掉,扔到了一边,手抚着她的脸颊,慢慢道:“若是旁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我非让他后悔自己长了一张嘴……” 第48章 48章 瑟瑟轻笑了笑, 这一笑却让原本有些憔悴的瓷白肌肤显出几分艳丽神采。宛如月色漫过花墙, 胭脂浮上颊边, 令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活色生香。 沈昭凝着她脸上这一瞬灿然花开的明媚,惑于美色, 脾气倒没那么大了,反而随着她轻勾了勾唇角,柔声问:“你笑什么?” “在笑……皇帝陛下好生威严。” 沈昭慢慢拆解着她系于胸前上的丝绦,道:“你心里想得肯定不是这个, 少蒙我。” 瑟瑟将目光落在半开的轩窗前,枝桠婆娑,桂花伴影, 细碎的花瓣零落于地,飘摇而凄清。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 日子没意思, 人也没意思,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趣寡淡。 沈昭等了许久没等来回话, 不满地歪头轻咬了咬她的脖子,无声的催促。 瑟瑟任由他咬,却冷下了脸:“凭什么要跟你说?你什么都跟我说了吗?” 她突然翻脸,让沈昭一怔,那深煞的帝王怒气还没聚敛起来,只在眉宇间隐然浮现些许冰冷锋锐, 但很快就散开了。 他将瑟瑟拢进怀里, 有些无奈道:“我觉得我现在脾气已经够坏了, 你怎么比我还暴躁?我刚才是有哪句话说错了……” 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沈昭喟然叹道:“也罢,我要是认真跟你生气,那从小到大不知要被你气死多少回了。只是……”他将瑟瑟打横抱起,低了头紧贴在她的颊边,话音幽转:“你要一直这么硬气,上了床最好也不要讨饶耍赖。” 秋空深酽,一览无云。宫闱的夜一惯宁谧,檐下的犀骨红锦宫灯默默亮着,烛光幽暗却平静,像是能亮到天长地久。 婳女在寝殿外来回踱步,鼓足了勇气提起裙裾要进去,被魏如海横起拂尘拦住。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见里面的动静?这个时候进去,不要命了?” 婳女忧道:“娘娘这些日子身体一直很虚,她经不起……”魏如海打断她:“经不起也得经,过了这一夜,就没事了,总和陛下僵着,对娘娘也没有好处。再者说了,今夜这一出,不全都是为了你,这宫里现如今不是好待的,你又是从兰陵公主府里出来的,趁早出宫嫁人比什么都强。” 丝丝缕缕的轻泣从墙垣内飘出来,带着压抑的痛苦,和难言无尽的沉闷。 婳女只觉内心煎熬至极,道:“我不出宫了,我本来就不想走。” 魏如海再一次把她拖了回来。 “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他神色沉晦,低声道:“你当陛下还是从前的陛下吗?你以为他会顾念旧情再三容忍你犯上?我告诉你,陛下仅存的耐心,仅存的良善,就是对里面这位,你要觉得他对皇后狠,那他对旁人只会狠到百倍不止。” 婳女骤然僵住,默了片刻,只觉有股森然凉气自后脊背往上爬,冷涔涔的,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秋风轻啸,吹动庭前落花窸窣,夹杂着幽远的更鼓声,间歇的飘进殿里。 到晨光微熹时,沈昭才终于肯把瑟瑟放开。 她翻了个身,趴在绣枕上,沈昭黏糊糊地缠上来,因为尽兴宣纵之后身体上的愉悦,眉目不像昨夜那么冷硬了,附在她耳边,温声道:“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以后每夜都来找你……瑟瑟,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瑟瑟不说话,将脸陷入枕间,来躲避他的纠缠亲吻。 沈昭不以为忤,只是怅惘道:“我是爱你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心了,杀伐之下,毫无怜悯,甚至连点波澜都掀不起来。可是每当想起你时,还是会痛,那一刻好像又有心了。瑟瑟,你说过,你不会像母亲一样丢下我的,对不对?” 瑟瑟还是沉默。 沈昭望着她那冷冰冰的模样,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下去,倏然一笑,轻柔道:“那你在乎什么?让我猜猜,殿外那个总也不安分的丫头,还有……你的父亲,不是裴元浩,是温贤。自打玄宁死了,他就频生事端,一会儿暗通朝臣,一会儿又往宫里送信要见你,怎么着?是想杀了我替玄宁报仇,还是想救你于水火中?” 瑟瑟猛地翻过身,怒道:“你敢!你敢动婳女,敢动我爹,我跟你拼了!” 沈昭斜支起胳膊,躺在她身侧,唇角擒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瑟瑟,悠然道:“你怎么跟我拼啊?如昨夜……你哭起来没完没了,是想拿泪水把我淹了吗?” 他抬手轻抚了抚瑟瑟那红肿的眼皮,目光扫过她身上纵横交错的红痕青迹,生出些怜惜,叹道:“好了,我昨夜……是有些过分了,以后不会再这样对你了,我知道,你是朵娇滴滴的小花,怕疼得厉害。” 沈昭给瑟瑟披上寝衣,紧搂着她,道:“我今日不想上朝了,你陪着我,和我说说话,或者,你不想说,听我说也行。” 他好像在孤高阴绝之地独处得太久了,内心的寂寞堆积到了难以擎负之重,急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在床榻间握着瑟瑟的手絮叨个不停,虽然从未得到过回应,但自言自语一通,亦能使心情转佳。最末,他轻抚着瑟瑟的脸颊,道:“瑟瑟,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可以给你。我现在再也不是从前受外戚掣肘的皇帝了,我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听着听着,瑟瑟的神情有了变化。 不像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憎,有了些许温度,她歪头看向沈昭,道:“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沈昭见她终于肯跟自己说话,也顾不上别的,忙道:“你说。” “我不想要孩子。” 沈昭一怔,立即说:“不要就不要……”他低头亲了亲瑟瑟,道:“只要我活着,天下皆臣服,无敢有悖言,便足够了。至于身后事……”他轻哼了一声,怀揣了对这冰冷世间的鄙弃与报复:“他们爱怎么争,要怎么糟蹋这山河,都随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管那么多,我艰难时这天下人有谁管过我?” 瑟瑟看着他有些扭曲的面容,低头,不再说话了。 这一场虚意承欢的收获便是给婳女博了个自由身,还有,沈昭不再把瑟瑟当成一只笼中鸟,看得严实,偶尔也会带她出去走走,当然,仅限宫城之内。沈昭说如今长安暗流激涌,怕是有不少人想杀他,大事未成之前,还是谨慎一些。 他的‘大事’瑟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他把暗害康儿和玄宁的凶手送到了她的跟前。 瑟瑟乍一看到这个人,很是惊讶,因为对于他,瑟瑟并没有多么深刻明晰的印象,甚至于,不论宫闱和朝野的争斗多么惨烈,他都自始至终好似游移于激流之外——不,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他一直都在权力中心,只不过是让所有人都忽略他罢了。 论心机深沉,论谋篇布局,这样永远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岂非比在明处的人更加可怕? 瑟瑟惊讶归惊讶,但却没有丝毫怀疑。 因为人证物证齐全,无可辩驳。 瑟瑟看着那些证据,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就算是沈昭,要收集起来怕也不是易事,需要极长的时间,耗费许多精力,这么说来,他早就怀疑这个人,在很久以前就着手调查了。 他不说,是因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确凿证据,瑟瑟不会信他。 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的不被信任,受够了瑟瑟眼中的疏离冷漠,憋着一口气,要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两人之间最大的结解开了,瑟瑟却病倒了。 太医看过都说没有大碍,只是肝阴亏损,心气虚耗,精心调养,辅以膳补就足够了。但她一天天的虚弱下来,缠绵于榻,比从前更不爱说话。 沈昭命人搜寻天下良药,流水般的送进宫,但用在她身上,总是效果不佳。 太医说是积郁日重,难以纾解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