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病中柔情
娘亲读过的佛经她至今记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亦如同,此刻的满目流萤。 火苗燃起只是瞬间的事,若有春风拂过,自然可以燎原。但倘或碰到瓢泼大雨,风霜威逼,它还能燃多久,伽罗着实没有把握。期许固然美好,但涉及皇家,许多事就非她和杨坚所能左右。 贪恋又怕幻灭,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只是此刻,能贪恋时,尽量贪恋几分。 “真是很美,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萤火。殿下费心了。”她站在水边,回望杨坚。 杨坚不知何时走近,正站在她身后,“你既喜欢,每年此时,都带你来看。” 伽罗抿唇一笑,未答。 杨坚渐渐靠近,撑开的披风从她身侧绕过来,暖暖的包裹住伽罗肩头。他的胸膛贴近她的后背,带着结实可靠的触感,双臂绕到伽罗腹前,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 伽罗身子微僵,想躲,却舍不得,垂首不语。 良久静默,杨坚抵着她的发丝,低头缓缓靠近,双唇碰了碰她的耳垂。 伽罗偏头避过,不知为何心中一空,瞬间有暖热的东西涌上眼角。 杨坚自知其意,不再试探,维持着将她护在怀里的姿势,伫立风中。 回到别苑时,已过三更。 伽罗虽心绪翻滚,到底又受惊吓又走山路,身心俱疲,匆匆擦洗过后,一夜沉睡。 次日清晨梳洗后出门,杨坚已然离去,整个别苑里,唯有几名仆从往来,天高云淡,秋清气爽。据杨素所说,是凌晨时有急报传来,杨坚四更不到就带着两名侍卫走了。临走时留下吩咐,说伽罗若是喜欢在外面散心,可在别苑多住一阵。 伽罗倒没这个打算。 杨坚的心思已然明了,长命锁的事情也有了头绪,一切都能有所交代。 她无需在建章宫住太久,便可化解此事,悄然离去。 毕竟,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她和杨坚都不是好事。 这样想着,虽觉遗憾惋惜,心中空茫,却没了肩上心头的重负。待吃过饭后,依旧乘了那辆马车,由杨素带着侍卫护送——除了昨日来时的两名,额外多了十余人。据伽罗猜测,是昨晚刺杀事件后杨坚迅速招了侍卫过来,留了一半给她。 看来杨坚心胸倒真不狭隘,煞费苦心的坦白心事,被她婉转拒绝,竟还能考虑周全。 这里马车辘辘离了别苑,城内的宇文府,宇文述急匆匆进了书房。 他的书房是整个宇文家最为机密的所在,哪怕是宇文坚兄弟二人,都需得了他的首肯,才能进入其中。此刻,书房中却已有人恭候,由宇文述身边的大管事陪同,在桌边站着喝茶。 此人名叫蒙青,是虎阳关守将蒙旭的堂兄,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容端方,龙精虎猛。 两兄弟都是草莽出身,自幼身强体健,颇有习武的根底。后来蒙旭进了学堂读书,间隙里练武习艺,于兵书兴趣最浓,片刻都不释手,待十七岁时以出众的身手和兵法韬略在武举中崭露头角,被派往北地,经数年历练,渐渐青云直上,立下赫赫战功。若非受谗言陷害被罢免,此刻怕已扬名天下。 蒙青走的是另一条路子。 他虽同蒙旭一道习武,却对读书没半点兴趣,仗着身手做过贵门豪奴,也曾游历江湖,结交三教九流。后来遇到宇文述,两人意料之外的投契,宇文述遂许他以荣华富贵,将他收为门下鹰犬。 待宇文述因从龙之功登上相位时,蒙青亦彻底翻身,在宇文述的银钱支撑下,在偏远的锦州召集江湖草莽,自成一帮之主。虽没有庙堂之高的官位尊荣,却也不受朝堂拘束,仗势称霸一方,金帛美人,狐朋烈酒,十分受用。每逢宇文述在朝堂碰到作难的事,不便出面时,便暗中授意蒙青,以金银换取人命,两得其便。 因宇文述的关系,他也结交过几位带兵将领,如鱼得水。 这回宇文述召蒙青进京,原本是为了宇文坚的事,谁知未能抗住杨坚铁腕,深以为恨。 好容易等得宇文述进门,蒙青当即半跪在地,“拜见相爷!” “免了。”宇文述挥手,命管事退出去,自带着蒙青进了内间,道:“匆匆叫人递信给我,是为何事?” “按着相爷的吩咐,近日我安排人手,盯着建章宫的动静。昨天下午皇上忽然乘便车出建章宫,去了郊外别苑,我亲自跟去盯梢。结果,呵——”蒙青冷笑了两声,“皇上竟然是带了个女子,去那里私会。” “女子?”宇文述稍觉意外,旋即皱眉。 建章宫妃位空悬,杨坚在外却总是不近女色的态度,这事宇文述悉知。直到中秋那夜,他在蓬莱春等候杨坚,看到窗外长街上,杨坚曾陪一名女子赏灯。他当时以为那是微服出宫寻热闹的安乐公主,并未在意,及至杨坚走近、雅间相见,发现她并非公主后,因全心扑在杨坚身上,也未留意。过后努乞被捕,他更是无暇顾及此事。 此刻蒙青一提,倒是想起来了—— “是不是身量这么高的少女?”宇文述比着旁边的柜子。 “是她!”蒙青答得肯定,“皇上那里防范得严,我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虽没能看清她面容,但身量还是能看出来。更奇怪的是,当晚杨坚就和她单独出了别苑,看起来十分熟稔。那时他没带侍卫,我便派人突袭,却未能得手。皇上带着那少女逃走,我找了半天也没再见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述再度皱眉。 “我派的人,除了一人逃脱,其余全被杨素捉走。” 宇文述猛然神色一紧,“留下把柄没有?” “都是只知道办事的兄弟,即便吐了东西,也只能供出我,查不到相爷。而我——”蒙青阴恻恻的笑了笑,“天高皇帝远,又有那两位带兵的罩着,谅他即便查出来,也不敢此刻动手,到锦州地盘撒野。” 宇文述舒了口气。 锦州位于西边,离京城颇远,其中带兵的将领都是永安帝旧臣,跟他利益牵系不说,还跟隋太祖杨忠有旧仇,不可能轻易归附找死。而隋太祖杨忠即便能在京城翻起风浪,内忧外患之下,这时候也绝不敢出兵锦州,杨坚就算捉了人,也只能吃哑巴亏。 蒙青见他神色缓和,遂朗声一笑,续道:“我本来想今早禀报,可相爷上朝早,没赶上。方才递话回禀,就是想请相爷心中有数。另外——跟皇上交过手的那人说,他为了救那女子,使的可都是拼命的招数,叫什么来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想必十分看重那女子。” 这才是今日的重点了。 宇文述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思索沉吟。 杨坚在建章宫藏人,带她私会,又为那女子冒险拼命,这倒是奇事。 听闻隋太祖杨忠有心将姜瞻那老贼的孙女给他做皇后,杨坚却没露出应允的态度,难道是为此?向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更是英雄冢,杨坚既然入了此乡,那女子的身份,倒是该用心查探了。 宇文述甚为满意,朝蒙青拱手,“多谢老弟。” “相爷客气。”蒙青颇为自得。 伽罗才走到南熏殿,便打了个喷嚏。 也不晓得是不是昨晚遇到刺客逃命时受了凉,今晨醒来时微微头昏,她还只当是没睡醒的缘故,谁知马车一路摇晃,那昏沉竟愈来愈浓,至此刻,鼻中稍感堵塞、脚步微觉虚浮,竟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走近院里,华裳见了她,忙笑吟吟的迎上来,“姑娘总算回来了,老夫人担心了一宿。” “华裳——”伽罗扶在她臂间,嗡声道:“我有些发晕。” 不知是不是从宫门到南熏殿的路太远,脚步虚浮,腿也酸软,浑身无力的靠向华裳。 华裳大惊,忙将她揽在怀里,手往她额间一试,有些发烫。 她知道伽罗自幼娇生惯养,先有南风,后有谭氏,素日照顾得无微不至,甚少生病。但倘若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通常都来势汹汹。她哪里敢怠慢,扬声叫来南熏殿的侍女,一道扶着伽罗进次间榻上躺下。 谭氏原本在里间翻一本佛经,听见动静出来,忙道:“怎么回事?” “只是受了寒。”伽罗回到住处,紧绷的精神松懈,靠在软枕上眼皮子打架,却不忘叫外祖母宽心,“待会儿喝些药,睡一觉,兴许就好了。这会儿就是觉得累,想躺着不动,外祖母不必担心。” 谭氏已匆匆走来,试过她额间温度,当即道:“建章宫的药藏局里有侍医,快去请过来。” 侍女应命,匆匆出门。 谭氏满脸心疼,叫人放下帘帐,帮着伽罗脱了外裳,等她钻进被窝后,掖好被角,专等侍医过来。瞧见伽罗那微微蹙眉的难受模样,不由低声嘀咕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带出去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 杨坚从杨素口中得知伽罗病倒的事情, 已是傍晚。 他清晨因为刺客的事赶回来, 来不及审讯, 便先踩着时辰上朝。 宇文坚的案子才翻出来,宇文述固然锯了嘴巴装老实, 他后头那些御史和官员们却不肯消停,或是把各州报上来的难题推到隋太祖杨忠面前,或是以旁的事情禀报,彰显宇文述父子的不可或缺, 吵吵闹闹的,几乎用了两个时辰。 朝政议完之后, 又被隋太祖杨忠叫到书房商议,恰好碰上来问安的英娥, 事情商议得断断续续, 至后晌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府中,便马不停蹄的去看那几名刺客。 建章宫不止有昭文馆里的诸多文人和饱学鸿儒的宾客,亦有从惠王府带来的辣手亲信。 那几名刺客的嘴已然撬开,是锦州一带势力最盛的月神教, 受命刺杀他,却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继续深刨下去, 半点都掏不出幕后主使的信息, 反倒是挖出了些许关乎月神教的事,于此刻的杨坚而言, 几乎没半点用处—— 若在太平盛世,胆敢行刺皇上, 几十个月神教,他都能提兵去剿了。 但如今情势特殊,朝堂上的权力都还没收回来,京城周边的兵马尚未完全归服,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了。想得悲观点,哪怕此刻锦州那几个带兵的将领举兵自立门户,他和隋太祖杨忠除了下旨叫各州讨贼之外,也难以分出精神和兵力去那里征讨。 所能做的,唯有记下这笔账,待稳住大局,再加倍讨还。 如此一番折腾,着实耗费精神。 好在杨坚自幼身体强健,又是二十岁精力正旺盛的时候,哪怕连轴忙上十二个时辰,也还能撑得下去。处理了那些琐事,杨坚回到昭文殿,连门都没进去,听见杨素回禀那消息,不由皱眉。 “是谁病了?” “是独孤姑娘。属下已经问过去诊脉的侍医,独孤姑娘是受了风寒,回到南熏殿没撑住。”杨素露出愧色,抱拳躬身道:“也是卑职疏忽,别苑里没见独孤姑娘哪里不适,回来后派人送她进了二宫门就没再照应,还请殿下责罚。” “那就去嘉德殿,把韩先生留下的那桩难事解决了。” 杨坚随口道出责罚,旋即脚步一转,径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里,伽罗喝过药后睡了整个后晌,这会儿才醒来。 秋日的黄昏已然带了凉意,她病中身子发热,却又畏冷,这时候又不好点火盆取暖,只好拥被而坐。好在她是在次间,并非寻常起居的里屋,所以等侍医在此把脉离开,听说苏威来了,便请了进来。 苏威还是建章宫卫率的服饰,尚未来得及换。 进屋见伽罗精神还算好,稍稍松了口气,向谭氏欠身道:“老夫人,伽罗病情如何?” “侍医已经瞧过,没有大碍,静养几天就好了,多谢杜小将军费心。”谭氏站起来,端庄的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目光一偏,落在了苏威手里的食盒上。 苏威想起来,随手放在桌上,“晌午时就见侍医来这边,只是事务缠身没能过来,后来问过侍医,得知她是受风寒,办事回来的路上就买了几样清粥。”他自将描金雕福的食盒掀开,从中取出两碗清粥,几碟子小菜。 华裳在旁接过,一一摆在盘中。 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谭氏怕伽罗离了被窝令病情反复,向苏威道一声费心,便叫华裳搬了个高腿桌过来,放在榻边,摆上粥菜。 伽罗晌午时几乎没吃饭,这会儿满腹只有汤药苦味儿。 瞧见糯香清粥,精致小菜,竟也于病中勾动馋虫,尝了一口,道:“是五谷香的粥吗?多谢表哥。”遂转向谭氏,“外祖母也尝尝,五谷香的粥在京城小有名气,寻常都需排队才能得,表哥必定是想了旁的法子。” 苏威一笑,坐在桌边,瞧她吃得香甜,心中也自欢喜。 杨坚走进去的时候,便又是那副家常温馨的景象—— 伽罗拥被坐在榻上用饭,谭氏陪她坐着,却正含笑同苏威说话。苏威呢,方才从窗外听见,一口一个老夫人,又尊敬又亲切,就差跟着伽罗叫外祖母呢,此刻一瞧,姿态果真如坐在自家般随意。 门外侍女的问安都被他抬手免了,杨坚脚步又轻,直至走进去隔着帘帐看清内里情形,才放重脚步。 “拜见皇上殿下。”谭氏最先瞧见,忙起身行礼。 苏威亦弹身而起,向杨坚行礼。 两人都能从彼此举止态度中窥见对伽罗的心意,寻常以君臣的身份禀报安排各项事宜倒不觉得,此刻都到了伽罗香闺附近,气氛就有些微妙。 杨坚抬步入内,斜睨着他,“事都办完了?” “回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属下已去刑部知会过了。” “韩先生那边怎么说?” “让属下明晨再去刑部看看。” 杨坚颔首,见伽罗半揭锦被像是要起身行礼的样子,遂朝华裳递个眼神,道:“免了吧。” 华裳在建章宫呆了半年,从端午那晚杨坚抱回伽罗起,仿佛就有了点杨坚“心腹”的意思。南熏殿里照顾伽罗饮食起居的事情都是她来,偶尔杨坚有事吩咐,目光不瞧那些侍女,只找华裳。华裳盼着伽罗能在建章宫不受欺负,自然顺从杨坚,久而久之,倒成了习惯。 这回华裳也是不作他想,未待伽罗起身,便扶着她坐了回去。 伽罗礼虽免了,口中却不偷懒,“拜见皇上殿下。” 病中带了点鼻音,更增柔润娇弱之感,叫人听着心软。 “听杨素说你病了,过来瞧瞧。”杨坚踱步近前,见她面色稍带憔悴,眼神也不似平常有神,猜得是昨晚莽撞带她出去时闯的祸,怜惜之外,又有些愧疚,“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休养两日即可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回道。 杨坚觑着她,看她垂目低眉,明显是躲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