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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四十章)回家(内附超长甜甜番外)

    嫧善(四十章)

    无尘问:“你想听什么?”

    嫧善:“那你便讲讲我这名字的来历与那小狐狸如何被罚下离恨天的吧。”

    这一语将无尘打入迷茫陷阱。

    他愣怔着,不复往日的沉稳,几次张口,又几番合上,全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水牢中一片黑暗,嫧善看不见无尘的表情,此间的静默被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往事久远需得回忆一番才好讲。

    但沉默过久,嫧善有些不适应,伸一片嫩叶碰了碰无尘脸侧以示提醒——

    无尘终于回过神来,斟酌着开口:“我……我有些记不清楚。”

    嫧善全不在意:“那就拣着你记得的说一说。”

    沉默似乎成为水牢中最后的声音。

    这样的寂静下,耳中唯剩时间流逝的声音,大若擂鼓。

    无尘却仿似回到了数百年前,通灵殿熙攘热闹,他在人群看着老君走远,嫧善与他遥遥而望,她发顶仙髻高悬,腮如香桃,他却冷汗遍身,被人群带着不知要走往何处。

    “你在予垣宫修化人形后,我当时自诩高才,想着就算你被发现了,以我当时的仙力,也尽可以保你我全身而退。于是便胆大地教你了些法术,你最喜凌空而飞,不过月余便将此法烂熟于心。”

    他匿于无边黑暗之中,倚靠着一株羸弱兰花,将从前为她的胆颤与心惊悉数讲与她听。

    “不久之后,天帝在通灵殿大宴众仙,千年不遇,九重天上众仙、众使皆前往参拜。你在离恨天几年,从未出过予垣宫,宫中仙使要出门,也将你带了去,不想,宴饮散后,我见老君在前行走,瞧了你好几次,便知不妙。”

    那日宴中,其实也并不只有一众仙家,甚有几位下界未能得道但颇有法术与门道者,此时九重天主喜,对他们也宽容,故而嫧善混迹其间,其实也算不得突兀——但她当日穿着予垣宫中仙使的服饰,老君慧觉,便发现了异样。

    嫧善听到此处,不由得气息凝滞,唯剩的几片叶子战栗不歇。

    无尘停住两息,又说:“那日宴饮之后,我忽接重任,往蓬莱去了月余,待我回来之后,你已不在离恨天,被老君送去了龙虎山。叁年之后,我在翠微山寻到你,为你取名嫧善,取其光明美好之意。”

    他如此轻描淡写讲来,与嫧善的设想不同——她原本以为这应是像说书先生的话本中一样跌宕起伏、引人落泪的故事,不曾想被无尘讲出来,全无一点性味。

    但无尘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嫧善便问了一个自以为孩子气的问题:“你可知老君为何要将那只狐狸赶走?”

    无尘低头反问:“你怎知是被赶走的?”

    嫧善轻摇叶片,“以我梦中所见,那小狐狸爱你爱得很,若非受人胁迫,轻易是不会走的,如何不是被人赶走?”

    无尘听她语句中一口一个“她”,便失笑道:“你不觉得梦中的小狐狸便是你吗?”

    嫧善斩钉截铁答:“我从来觉得她是我的情敌。”

    无尘无奈何:“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与她是一样的,不是情敌。”

    嫧善更气鼓鼓:“可我才不会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故意将玩具藏起来呢。”

    无尘这才知晓原来桌案后的小老鼠是被她故意藏起来的。

    竟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

    胸中的闷气被她打岔消掉,无尘此时浑身松泛,斜斜倚在高台边,手中把玩着兰花骨朵,嘴角含笑,轻斥她:“淘气小鬼。”

    若是往常,嫧善听他如此说,必定恃宠而骄,趁机撒娇耍赖,但今日她却一骨碌从无尘怀中溜走,留下一句:“我才不是那只蠢狐狸!”

    留下无尘摸不着头脑。

    这要如何哄?

    她自吃自醋。

    /

    今日的雷刑来得早。

    闪电劈长空,雷鸣惊九重——无尘迎闪电而上,如刀、如斧却无形的雷电凌空而下,却也不过叫他面色微变而已,一瞬之后,又复为如常。

    雷电继往不断,高台端坐之人面色再无变化,合眼静坐,如神如佛。

    高台远处,一株兰花被一件白衣笼着,在震天的雷鸣声中酣然甜睡。

    ……

    那是一座高不见顶的殿宇,廊檐雕琢,斗拱翻翘,长桥卧波,盘盘囷囷,匾额入云,上书“通灵殿”。

    而居其间者,众仙云云,闲适无争,各擒杯盏,和乐无穷。

    仙使装扮的小狐狸混迹其间,也争得一杯仙酒、一碟仙果。与她同行的几位仙使很面熟,细看之下,原是予垣宫常伴小狐狸左右的那几位。

    须臾之间,众仙即散。

    有人拉着小狐狸在道旁垂首而立,道中众仙如云流走。

    嫧善依旧俯视此间。

    她早早看到老君领着无尘与人谈笑风生,众仙散去之后,老君亦随人往外走,顾盼之间,往小狐狸那边多看了几眼,神色微变。

    梦中之事,便如同人间话本中所写的一般,只将故事缓缓展开,余的一概不论。

    几日之后,老君忽亲访予垣宫。

    升卿道仙不在,予垣宫上下一片慌乱。

    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位仙使慌忙跑去萃音殿后,将在温石板上打盹儿的人叫醒,细细地嘱托:“姑娘先躲在殿内不要出声,老君今日来得异常,只怕并非好事。”

    “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忧,万事还有道仙在,若不然,还有我们这些人,姑娘只管在殿内歇息,老君走后……”

    话尤未完,仙使便觉得身后有人踏步而来。

    “原是只狐狸。”

    是老君。

    转瞬之间老君已站在仙使与狐狸中间将二人隔开,他眼梢微抬又落下,将这只不速之狐上下打量一番,对上那一双仿似万事不知的眼睛,伸手遮住。

    嫧善这才想起来在翠微山无尘与她告别时,她恍惚之间的错觉是哪里来的了——便是在此时。

    那是一双褶皱却光滑的、柔软却有力的、冰凉的、清苦的,难以挣脱的一双手。[1]

    尚在朦胧之中的小狐狸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然衣衫落地,变成了一只只会嘤嘤乱叫、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的,最普通的一只狐狸。

    老君弯腰将地上的狐狸捡起,转身便消失了。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梦却不曾停止。

    嫧善被困在突如其来又无休无止的伤思中。

    她分明不以为那只蠢狐狸是她自己来着。

    ……

    再醒来时,她已在无尘怀中了。

    深思还未从梦中出来,嫧善一头扎进无尘怀中,啜泣不断。

    倒将无尘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嫧善话中满是哭腔:“我梦到,被人带走了。”

    无尘摸摸她顶上颤微微的嫩叶,将一整株花拢进怀里。

    嫧善不满:“你怎么不哄我?”

    她本是借机发作,想要撒娇而已。

    无尘却罕见的正经:“因为你曾经被人带走过。”

    因为你从前被人带走过,我无法安慰你不要怕。

    因为你从前被人带走过,我无法欺骗你日后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水牢黢暗,梦中被一只陌生的手掩住双目的恐惧卷土而来,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但这样的话要如何与无尘说?

    他本已那样愧疚了。

    于是嫧善也只是在黑暗中闭上双眼,埋头在无尘怀中——如今他身上总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从前馥郁的寒兰味,如今只是丝丝缕缕,难以捉摸。

    小狐狸的去留来由她皆已清楚,此时也由不得嫧善说她与小狐狸毫无缘分。

    另有嫧善这一名字的来历,她已不愿知晓,怕又是无尘的一桩伤心事。

    /

    嫧善是惯于生活在明媚山林中的狐狸。

    虽则狐狸一族昼伏夜出,但嫧善不困生计已有几百年,她早已习惯于和无尘生活在明媚的山林中。

    故而她本以为她与无尘二人在这空无一物的水牢中,怕是要度日如年。

    但日子一日一日过去,他们闲时聊天,累时浅眠,痛时相偎,偶也拌嘴生气,或是别扭争吵,但最后不过相视一笑,结局于柔软的相拥。

    最后都是沉醉的、欢快的、闲适的、美好的日子……

    原本作惩罚用的水牢,让他们在黑暗中相爱,于无声处生情。

    触摸、相拥、贴面,是他们最紧密的结合。

    石岛中央的高台,是他们最远的离别。

    嫧善见得最多的,是最后一声闷雷与闪电袭来时无尘宽慰的笑,嘴角的鲜血是他身上最明艳的颜色——那是他自以为的,为从前小狐狸所受之苦的补偿。

    但嫧善却从未认为,从前的小狐狸觉得被人赶出予垣宫之后有在受苦。

    否则,叁百年前在翠微山,予垣宫那位青衣道仙再度出现之时,小狐狸必定逃得无影无踪。

    狐之一族,狡,而无情;擅猎,善嫉,长于藏匿。

    若有人意欲捕获之,则绝非易事。

    犹记当时,她是自愿随无尘走的。

    一个小小番外(一)

    升卿在被告知须得往蓬莱一趟时,已然觉得似有不妥。

    但老君神色坚铿,加之燃灯亦随往,更是不容他推脱。

    他甚至来不及回予垣宫嘱托几句,老君留下一句:“若无他事,便即刻启程吧。”

    燃灯率先行礼:“是。”

    他只得将私事先放下,与燃灯同行蓬莱。

    蓬莱之务,其实不急,但他们二人此去兼带着人事往来,行耘之间,也只是堪堪周顾。

    月余之后,二人疲乏而归。

    先在五材宫见过老君,燃灯将蓬莱之行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汇报一番之后,老君意满心足。

    二人打恭告退时,升卿却被老君叫留。

    “你宫里有一只下界未得道的狐狸?”

    老君身居高位,从不屑与人虚与委蛇。

    升卿打起精神来,强装镇定:“是。”

    实在不知如何辩解之事,何如直接承认。

    老君面色无波,“一月前,我已将她送还下界。你在离恨天已有千年,此处的规矩虽说并非十全,但自有其道理,你身处其间,诸事利害要看清看远,权衡之下,坦荡而为。”

    升卿弓腰作揖:“求问老君,您将她送往何处了?”

    老君但默不语。

    升卿直直跪下,又问:“求问老君,她如今在何处?”

    老君甩袖而走,无尘独在五材宫长跪不起。

    叁年之间,九重天上人人皆知升卿道仙闭关不出,苦研道法,叁年之后,大作即成,着《五阳锺》,仙者阅之,无不敬服。[2]

    凌霄宝殿内,天帝嘉之不绝,又问起他来日如何。

    升卿道仙曰:“凡间有言,阅万卷书,行万里路,愿依此言。”

    天帝笑而答曰:“允之。”

    几日后,升卿与燃灯在迎仙门别过,独往凡间而去。

    临走,老君托燃灯告知他一言:“所寻即其来处。”

    可升卿并不知那小狐狸的来处。

    凡间茫茫,人潮济济。

    升卿去无可去,来亦无处。

    凡间神游几日之后,升卿忽想起千年前的龙虎山。

    但千年已过,世人不知龙虎山,只说青云庙与翠微山。

    青云庙尚在,与前无异,只是庙前多一尊塑像——是一只神色严整的狐狸。

    升卿问路人此狐来历,路人告曰:“其实此樽像塑起来也不过两叁年。青云庙这一处,历来最得小孩喜爱,只因几百年来此庙中有一只狐大仙,是最爱与小孩玩闹的,但几年前,那狐仙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踪影,此地乡绅为纪念它,特在此地立一尊像,也是怕那位狐仙寻不见来青云庙的路。”

    升卿将这塑像细细端详一番,眼中不觉带了笑意,伸手在这狐仙的鼻尖处蹭了蹭,转身上了翠微山。

    他是在翠微山的一处山坳内看到那只小狐狸的。

    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如火盘悬在西山,山林随之染上暖色,但林间湿冷,堪比冬日。

    林木葳蕤之处,小狐狸抱尾而栖,呼吸之间可见肋骨根根,腐叶内渗着血迹斑斑,一只山鸟扑棱棱飞来,俯冲而下,原本沉睡的小狐狸闻声而起,绒尾坚竖,目露凶光,摆出应敌之姿来。

    在予垣宫,她若是睡觉,便是有人震鼓,也未必能将她叫起。

    如今,不过弱鸟振翅而已……

    升卿“叱”一声将俯冲而来的飞鸟赶走,低头时,与坳处那只狐狸四目相对。

    小狐狸仍旧戒备之态,目露凶光,与予垣宫内和他嘤嘤撒娇的小狐狸毫不相同。

    升卿便俯身蹲下,自怀中取来他买来的糕点。

    小狐狸不理会,只是盯着他。

    太阳落下一大截,只在群山之间露出一点橙光。

    天色暗下来,蚊虫应天色而来,在密不透风的山林中嗡嗡作响。

    不多时,升卿带来的糕点被虫蚁蚊蝇蚕食殆尽。

    小狐狸耐心耗尽,转身要走。

    升卿张口欲叫住她,却不知要说什么——他惊觉自己与她共枕多时,竟未知她的名姓。

    连日的殚精竭虑混着此刻无以言表的心痛,叫他有些难以吃消。

    可那狐狸走出几步,又转身看过来。

    升卿强作精神,扯唇笑了笑,想起他第一次在离恨天见她时说的话:“你在此处做什么?”

    小狐狸不知有否听懂,但几息之后,她迈着犹疑的步伐慢慢走向升卿,仰头看着,双目晶莹,如浸水宝石。

    升卿这才看到她颈间亦有一处血迹,皮毛凝结,很不好的样子。

    他几乎忍不住,克制着,小心翼翼地,向小狐狸伸出手,“和我回家吗?”

    小狐狸鼻尖轻嗅着,竟上前蹭了蹭那只伸来的手。

    升卿忍着胸中汹涌,任由着她。

    小狐狸似乎见他毫无恶意,便大着胆子又蹭一下。

    直至,她盯着升卿面色,将头完全放在那只伸来的手中。

    许是升卿目中剧烈的神色吓到了她,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小狐狸喉中轻哼一声,状似哄慰。

    升卿缓缓张开另一只手,又问她:“要和我回家吗?”

    小狐狸自然听不懂,将一爪搭在他手心,又一声“嘤”。

    太阳完全被黛山掩埋,天已半黑,升卿几乎无法看清小狐狸的神色。

    他终于坐不住,待小狐狸又靠近他一点时,倾身将她抱进怀里,捋了捋她滞涩的皮毛。

    小狐狸很乖,竟也没有挣扎。

    只是仰头看了看他,埋头在升卿身前蹭了蹭。

    升卿受宠若惊,将她全身摸了一遍,竟发现了不少伤处。

    新伤旧疤层层迭迭,布满全身。

    往日温热滚圆的肚皮,如今皮毛凝结,全摸不到一点rou,看着身形与前时不差,却也全是以浓厚的毛伪装而成。

    升卿一手摸上去,只觉得她似乎只剩下一根硌人的脊骨。

    再往下看,又看到她四肢上有不少贴骨伤,新rou包着旧毛,伤口愈合得乱七八糟。

    升卿顾不得小狐狸的意愿,脱下贴身内袍裹着她,飞身下山。

    寻了一间尚可的客栈,要了些吃食与热水,又嘱咐了堂倌去药铺置办药材。

    小狐狸一路上尤其乖觉。

    升卿抱着她在塌边落座,掀开内袍一看,她吐着一点粉色舌尖,睡得正香。

    虽是不忍,升卿也只得将她叫醒,握着她有些凉意的爪子与她打商量:“我带你去洗澡,然后帮你愈伤好吗?”

    小狐狸好梦被折,本目中带凶,见是升卿,又慢慢敛去恶意,歪身倒在他怀里,又要继续睡。

    升卿心中笑自己,她如今分明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自己苦口婆心说与谁听。

    最后也不管小狐狸愿不愿意,取了水盆来把狐狸浸湿。

    小狐狸又是扑腾又是乱叫,升卿猜,她怕是将她知道的脏话都说了个遍。

    洗一场澡,如打一场仗。

    升卿仓促之间找的客栈,房间不大,小狐狸这一通闹下来,床榻、圆桌、红砖地,处处都是水,连同升卿,也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但好歹将她毛发内藏纳的积年灰尘洗了个七七八八。

    小狐狸似乎被吓到了,躲在宽大的棉巾里,一边发抖一边看升卿,本就带着魅色的双眸,如今沾了水汽,更显出十分的可怜劲儿来,眼底浅浅地积着一点水渍,欲哭不哭;粉舌稍耷,贝齿微露,连原本坚竖的双耳,都松垮地低垂着。

    她就那么一眼又一眼地看过来,处处都是可怜。

    升卿哪里抵挡得住?

    隔着厚厚布巾抱起她来,在她微湿的眼睫处吻了吻,温声安慰:“吓到了可是?”

    小狐狸此时已然显露出一些嫧善的恃宠而骄来。

    升卿那般问后,见怀中那一双水眸愈发湿润,梗着头要将自己塞入升卿胳膊下藏起来。

    升卿只好抱着她慢慢将她毛发之间余水擦净,摸一摸她耳后,又抚弄一番她颈间,或是顺着那一条突兀的脊背轻拍她。

    待她稍好转了些,便狠下心来,转头将一盆沉满了泥沙枯叶的水倒掉,又盛了一盆。

    一人一狐在床榻边,对着一盆清水无声对抗。

    最后升卿强势抱起方干的小狐狸,放入水盆中。

    小狐狸已然没力气再闹腾,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哼唧,权当抗议,偶尔洗到伤处,哽着嗓子,将头埋进升卿怀里,喘着气哼哼。

    升卿此时方有一点失而复得的实感。

    她伶仃体弱,此刻又尽在他怀,不由得叫他生出些恶劣的心思来——她若一直如此……

    腌臜念头被尖利的叫声打断,升卿回过神来,却并未发现小狐狸有什么不妥——总不是她身旁人神游,所以故做提醒?

    虽是臆想,升卿也不敢再有怠慢,细之又细地帮她洗净全身,将结块的毛理顺,有些实在无法的,只好用剪刀一点点剪开。

    就这般直至深夜方歇。

    小狐狸闹不动了,歪在升卿怀里,身上还半湿着,已经睡得冒鼻涕泡了。

    升卿依旧忙碌着——把房间大致收拾齐整,叫了堂倌来把水抬走,为小狐狸愈伤时,他竟又发现她身前的肋骨不知何时断了一根。

    想是日久了,断骨与皮rou互生粘连,摸上去便是胸腹之间斜亘着一根细骨,且那骨头自根部歪折,将她细薄的肚皮顶出一个尖角。

    她从前在予垣宫,何时受过一丝伤痛?

    便是她打碎了瓶盏,升卿也生怕那碎瓷伤她分毫。

    宫里日日陪伴她的几位仙使,更是连重话都不会与她说的。

    她分明不记得从前,也不会讲话,可她身上每一处疤痂与伤痛,都是谴责他的罪证。

    嫧善如今能说话了,也记得从前了,身上依旧大大小小有不少伤疤,她也从未觉得这是无尘或者老君之错。

    她从来都未觉得过,无尘于她是理所应当。

    她行走人间,也明白世人常说的,无常最是有常,不如意才是天意。

    只是天意为她送来了无尘。

    这算什么?

    她最不想的便是因果善报。

    无尘说千年前的龙虎山上,她曾如何如何供养过他云云。

    如今的嫧善虽不曾亲历无尘话中之事,想来千年前的那只狐狸,也不会觉得她那十多年值得如何歌功颂德。

    /

    第二日,升卿惯常早起,天方大亮。

    小狐狸窝在他臂弯,仍旧露着一点舌头,呼吸均匀,睡得很香。

    升卿从她脖颈顺手摸到胸腹,毛发终于是柔软蓬松的,体热也正常,前腹的肋骨昨夜接好,今日似乎也并无异常。

    太阳冉冉高升,从偏东的窗户中挤了一缕光进来,顺便送来了声声叫卖。

    升卿草草洗漱之后,便叫了堂倌去买一只鸡,又要了几样糕点,钱袋子给得沉甸甸的,堂倌喜笑颜开,“您瞧好嘞!”

    升卿又嘱咐一句:“鸡要买生的,挑rou厚又嫩的,还得劳烦您帮我煮好了送上来,盐要少些,不放也可,清清淡淡最好。”

    升卿进屋仍旧和小狐狸躺在一处,手不由得揣入小狐狸怀中,那一处温暖又柔软,小狐狸身曲着,正好将他一只手抱了满怀。

    不一时,有人敲一下门,低声道:“官人,您要的糕点小店给您送来了,就放在门口,请您自取。”

    说毕,脚步轻轻离开。

    升卿欲抽手去开门,却不防扰醒了小狐狸。

    她眼眸还未睁,便觉得怀中有异物,抬掌便挠,被升卿眼疾手快拦下,广袖一卷,把小狐狸整个抱在怀里。

    “不怕不怕,没事。”

    小狐狸仍旧挣扎,且尖叫不已。

    似是一夜过去,她只将昨日当作好梦一场。

    升卿耐心哄着,抱她在身前好让她看清自己。

    小狐狸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但四肢仍旧僵硬,双耳也不放松,爪子死死揪着升卿衣料,气氛剑拔弩张。

    升卿抱着她取了糕点来,店家还贴心送了一壶茶,还有一碗似乎是用各类豆子蔬菜制成了浓汤。

    升卿只将一盒糕点打开,取一块喂到小狐狸嘴边。

    小狐狸轻轻嗅着,肚中极合时宜地“咕噜噜”响起来,逗得升卿欲笑不得。

    终于嗅来嗅去,小狐狸张口咬了一点那片芙蓉糕,轻尝几口,便迫不及待地将升卿手中剩余的半片糕点囫囵吞进去。

    尾巴不自觉摇得极大,眼中亮晶晶的全是期待,四爪踩在升卿腿上,不老实地动来动去,口中不断砸吧着回味。

    升卿不负狐望,又取来一块梅花糕碾碎了喂她吃掉。

    趁着小狐狸吃糕的间隙,他尝了尝店家送来的那碗汤,许是他方才叮嘱过煮鸡时不要放盐,这碗汤也淡而无味,豆子炖得烂烂的,也煮着些菜蔬,倒是小狐狸也可以吃。

    于是他取来一个茶盅,盛了一点放在糕点旁,小狐狸舔一口,尾巴松下来,默默将盅内吃净,低头半晌,又抬头望向升卿,眼中殷殷期盼。

    升卿不自觉去吻了吻她的眼睛,“若是不喜欢,便不吃了,只挑你喜欢的吃就好。”

    她分明对那碗汤兴趣不大,想是怕他再不与她吃糕点,只好也将那汤吃掉。

    升卿倒了半碗水放在一旁,取了叁块糕点放下,叫小狐狸自己吃。

    糕点吃完水喝净,小狐狸转头从圆桌上轻巧跳下来,犹犹豫豫慢吞吞地踱到升卿脚边——他正临窗而立,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狐狸颇有些踌躇,脚步几近无声走向他,盯着他那一截裤管,不知要不要蹭上去。

    升卿先发现了她,笑着将她抱起,挠一挠她脖颈,顺了顺她后背,与她解释:“余下的糕点午后再吃,我方才还托人买了嫩嫩的鸡rou,叫他煮熟了你吃,若是此时糕点吃多,怕是待会吃不下去。”

    小狐狸不知是在应和还是听懂了,头耷在升卿肩上,甚是随意慵懒地“嘤”了一声。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门外堂倌儿说:“官人,您要的东西给您备好了。”

    小狐狸乍闻人声,吓得浑身绒毛竖立,牙眦嘴裂,一副迎敌而上的姿态。

    升卿往门外应一声,顺着小狐狸后背,“你便放门口罢,若有余下的钱,尽数送你。”

    堂倌轻声唱喏,脚步声渐远,小狐狸方才放松下来,冷不防被升卿托着下巴在额间吻了吻,又呆愣起来,被升卿抱着开门取了食盒进来,也还是呆呆的。

    升卿觉得她好笑,便又亲了一下,捏了捏她前爪,放她在地上,去净了手,打开了食盒。

    第一层是一盅清泠泠的汤,想是鸡汤,并一小碟咸菜与辣酱。

    第二层是一只小小幼鸡崽,旁边附着一点白白的盐巴。

    第叁层是一只肥硕的烤鸡,表皮被烤得金黄,中间一点鸡皮裂开,可见其间丰沛rou汁。

    想是又嫩又rou厚的鸡不好找,那堂倌又赶着时间,便买了两只,一只嫩嫩的幼鸡,一只是肥硕的rou鸡。

    升卿各尝了一口,皆不曾放盐。

    小狐狸被香味从呆愣中叫醒,循着来源,一跃跳上圆桌,盯着小碗里升卿撕好的鸡rou,不觉间口水滴了满脚。

    升卿看见,笑个不住,推了推堆成小山的碗,示意小狐狸尝一尝,小狐狸满嘴口水,“嘤嘤”不住,却只是原地焦急地踱步,并不曾低头吃一点。

    升卿只好捏了几丝送到她嘴边,被她一口吞掉,又眼巴巴来看他。

    最后升卿抱她在怀里,一口一口喂着她,不一时小碗内干干净净。升卿又叫她喝了点鸡汤,直摸到她肚子有些圆方止。

    小狐狸吃饱就发晕,粘在升卿身上拱来拱去。

    不觉之间,日头已高挂,街面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叮当不绝。

    一仙一狐在山下客栈内住了不过两叁日,升卿便带着小狐狸上了翠微山。

    选址、开拔、建屋、定居,翠微山一日比一日更像家,小狐狸渐渐长大,旧伤愈合,皮毛日渐滑润,每日家在翠微山无法无天。

    浏河日夜不停,翠微山斗转星移。

    他们在竹屋叁百年,看遍山间红叶,河中群鱼。

    水牢虽不如翠微山,但十年过去,嫧善抿出一点道理:于她而言,翠微山固然重要,但无尘于她才是必须的那一味。

    何处无尘在,何处即成家。

    十年过去,待嫧善再回来,翠微山如常,竹屋如旧。

    将她从竹屋送至水牢,又遵十年之约将她送回竹屋的白鹤童子随她一同进来,凝望院中不染一尘,解释道:“升卿说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托我先来这里打扫了一遍。”

    其实升卿说的是:“她身弱又有伤,我怕她乍然回了翠微山无人照拂住不好,还要烦你先去翠微山打理一番。”

    白鹤童子闻言嗤之以鼻:她只是受伤,又不是瘫痪。

    但还是应下,来翠微山置办了一堆货物,又一番洒扫,才去水牢接了那位祖奶奶回来。

    如此,翠微山中半年内,又生人烟。

    [1]“那是一双……难以挣脱的一双手”这一句在第37章。

    一些留给自己写文的tips:随手取的地名之类的,千万写在笔记本上做一个备注,防止以后找一间宫殿的名字翻遍全书QAQ

    [2]《五阳锺》这个,也是我随手打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名字,如上一条所言,已经记在备注里了。

    (不逼自己一把,不知道flag能立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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