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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心

    这辆车是途径南京的,中间要在南京站停留一个小时。他们出发的时候耽误了一会儿,这回儿到南京天已经半黑了。还没进站之前,列车的速度已经开始渐渐放缓,车头刚进站,冯京墨他们便看见站台上立着一位中年军人,挺拔如松,含着笑往车尾的方向望着。

    京钰一见他就跳起来,早早地候到车门口去了。冯京墨也弯了嘴角,这是一直跟着他爹的亲卫,从小护着他们,他们管他叫严叔。老大老二趁他们爹不在家,偷偷摸摸暗地欺负他们,有一次被严叔发现了,严叔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地里给老大老二使了个绊子。从那之后,每次回家,严叔第一个总要问他们有没有挨欺负。

    后来京钰被送去外祖家,有些什么事都是严叔去看她,她跟严叔比跟她爹都亲。车堪堪停稳,京钰便跳了下去,脚落在地上,被惯性一带,登时就是一个趔趄。严叔一把扶住她,笑着说她,“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官家小姐了,怎么还是毛毛糙糙的。”

    京钰笑着回,“这不是想严叔了么。”京钰来之前先在南京住了几日才去的上海,这里外里加起来还没几天,可现在说的想也是真情流露,丝毫不带客套,可见是真的同严叔感情好。冯京墨也跟着下了车,含笑同严叔打招呼。

    不一会儿,严叔同他们一起上车,他早就知道这次是和周老板同行,上来便向周老板问好。只说原本冯师长是要亲自来的,司令部临时要开会,实在脱不了身。为了表示歉意,特地让他提前□□饭店定了饭菜送过来,聊表心意。

    又说,若是回程方便,请一定在南京逗留几日,师长要一尽地主之谊。他跟着冯绍宁久了,颇有一些派头,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是很让人有几分好感的。他看到慕白术站在一边,虽然不认得,但心里知道必是周老板的要人,说话间不时朝他微笑示意。他是出于礼仪,周老板看在眼里又是另一种光景,不仅和气地应了话,让跟包儿的去接菜,还让严叔转告冯师长往后去上海,一定要去给他捧个场,他留最好的包间。

    严叔也是知道一些这些老板的,各种各样的规矩不少,故以订的那些菜都让小兵站在月台上捧着。为的就是,万一周老板不收,也不至于两边不好看。如今一听周老板说接菜,立刻就让小兵送上来了。

    他办事周到,不仅他们四个人的,随行的都有份,一时间,餐桌并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的满满当当。菜摆好了也没人急着吃,京钰缠着严叔说话,冯京墨因为许久没回南京了,也和严叔细细打听家里的事并军中之事,听到一切如常才放了心。

    这么一番折腾,话没说到几句,汽笛又响了,这就要开车了。严叔起来同周老板和慕白术道别,京钰的脸色便不大好,这回不同来时,回去了不知几时能见到了。冯京墨送严叔下车,不让京钰跟着去,怕她忍不住要哭。

    下了车,他同严叔又说了一会儿话,直等铁轮子间的连杆动了,才跳上车。京钰只以为他也不舍严叔,强忍着把脸上的离愁收拾干净,生怕冯京墨上来见了她心里不痛快。谁知,冯京墨回来的时候,不仅没有不虞,反而带着些愉悦,另有几分做坏事得逞的小得意。

    她心里好奇,便去问。可冯京墨只神秘兮兮地朝她笑,就是守口如瓶。她哪里知道,冯京墨是特地去问那个烟斗的,看看有没有东窗事发。严叔说笑骂他做贼心虚,这么热的天,哪里还会抽烟斗,别说那些藏品,就是平时放在外头的,也没见师长抽几次。

    车晃晃悠悠开动了起来,京钰打开车厢门,跑到外面的平台,朝严叔挥手作别,直到人影子都瞧不见了,依旧不舍得进去。冯京墨立在她后面,也不催她。

    周老板见状,让喜顺他们先在沙发那边把饭吃了,喜顺不敢。周老板说,“我们都不喜人多,你们吃完了都回去,我们自己定定心心吃。”

    几个跟包儿的连忙让喜顺他们入座,自己搬了凳子见缝插针地坐了,喜顺看他们不太伸筷子,便拿了菜盘给他们各人的碗里各色地夹了些菜。当兵的做什么都快,不到半刻功夫俱吃完了,跟包儿的连忙让他们回,剩下的他们来收拾。喜顺倒也没推辞,带着卫戍们回去前面车厢了。

    待京钰终于进来的时候,沙发那头已经收拾干净,不见碗箸了。于是,他们四个在餐桌边坐下,严叔挑的菜倒是合众人口味,他们吃吃聊聊,直吃到月上柳梢才停了筷。他们早让跟包儿的们自行歇下,卫戍倒有轮班值岗的,周老板不肯动用,便说也不用收拾了,左右也不在这里睡,索性放着,明日早上起来,跟包儿的瞧见了自然会收拾。

    慕白术原想自己收拾的,听周老板如此一说,只好作罢。众人各自洗漱,便回了各人的包间休息。周老板喝了酒,又心情好,跟着火车摇晃了一会儿,就觉得迷迷糊糊要睡了。

    正要入睡,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倒也不是急在这一时半刻,但周老板怕这一睡过去,第二日醒来又要忘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了衣服起来。

    他怕惊动其他人,轻手轻脚出了房,经过会客那间车厢也没开灯,借着月光摸了过去。值夜的卫戍见到他,以为有什么吩咐,他摆摆手,只问他有个脸上长痦子跟包儿的在哪间房。卫戍指了指其中一间,周老板道了谢,过去敲门。

    里面是悉悉索索的声音,过没一会儿,跟包儿的披了衣服出来开门,一见是他吓了一跳,也以为有什么事。周老板见说,没什么要紧事,突然想起来一句话,怕回头忘了,过来嘱咐一嘴。

    跟包儿的听了,连忙往里让周老板,此时里头另一个也坐起来了,在床沿整理出一块儿能坐的地方。事情不大,两三句就嘱咐完了,周老板不让他们出来送,自己又摸回后面的车厢。

    走到一半,火车晃了一下,他连忙扶住手边的沙发靠背,稳了一下步子。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还没等他扶稳,车已经又开稳了。他放开扶手,准备接着往前走,一抬头,便看见冯京墨站在后面他们车厢的走廊里。他一下顿了步子,不到片刻,他看见慕白术的房门开了,他从里面走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冯京墨牵起慕白术的手,带着他去了车厢外面。

    列车全速开着,有些不稳,在里面不觉得,到了外面便有些摇摇晃晃的。他们不得不松了手,各自抓紧身前的铁栏杆。

    今日是满月,银盘大小的月亮悬挂正中,照亮了一大片夜色。火车头冒出的白烟,来不及散尽,烟烟袅袅地拖出个水袖似的长尾,平地里生出了嫦娥奔月的意境。煤炭燃烧的味道隐隐传来,四周平畴,倒也不觉刺鼻。更有夜风带来的树木青草之香,混合在一起,反倒有了心旷神的感觉。

    他们两人默默并肩而立,似是都不舍打扰这份宁静。本来就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才出来的,只是冯京墨总觉明明身处一处,却要隔着一堵木墙,心里有些难耐,才拉着慕白术出来。

    等到了外头,既不好牵手,又没有话讲,心里偷笑,这又巴巴地出来做什么。可是,即便只是这样立着,于他也是新鲜,他和慕白术能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好像做什么都是新鲜的。

    我同子鸿,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做什么都不觉得新鲜。同阿白,什么都没做过,倒是不管做什么都新鲜呢。他这般想着,扭头去看慕白术。偏巧慕白术也侧过脸,半仰着看他。

    慕白术的眼睛如水一般沉谧,月光照在上面,铺上一层淡淡的白光,犹如雪山中的不冻湖。四季流转,这湖却永在终年不化的雪山垭口,映着雪光,无波无澜。

    “阿白”

    冯京墨一声喟叹,俯下|身去,轻如蝉翼一般,将干燥温暖的双唇印在慕白术的额头上。而在他俯身之初,慕白术便阖上了眼皮。

    这一幕撞进了周老板的眼里。他原是纠结走过去会惊动他们二人,又担心瞧见什么不该瞧的。想挪开眼,又有些舍不得,冷不防便看到了这一幕。

    两个玉一般美好的人,侧颜精雕细琢,毫无□□的一个亲吻,除了双唇触及额头,再无亲密的举止。可这一幕却偏偏胜过世间任何炙热的表达,像是从月宫坠落的琉璃,砸进周老板深潭一般的内心之中。

    碧海青天夜夜心。

    翌日中午,列车缓缓靠近了北平站。冯京墨起来的时候,餐桌果然已经收拾干净了。他顾忌着周老板,不敢赖床,可他的不赖床早得到哪里去,起床时,慕白术和京钰已经陪着周老板坐在窗边喝茶了。

    见他起床,周老板微不可见地拧了下眉头,冯京墨以为是嫌他晚起,正想讨饶。谁晓得周老板却说他,又没有要紧事,那么早起来做什么,眼睑子下头都青了。冯京墨最擅长打蛇随棍的讨巧,凑在周老板身边,说困是不困了,就是睡了一夜,口渴得很,想讨口水喝。

    慕白术哪里知道他那么早起来,没有泡他的茶,如今只好回头找跟包儿的去要水。吩咐完了回头,却见周老板端着自己的茶盅递过去。跟包儿的吓了一跳,周老板去哪里都是自带茶具,从不用别人的东西,也从不让别人用他的东西。这回带出来这只翡翠碧绿碗杯更是像心头rou一般,平时泡茶都不假他人之手。

    这厢吃惊还未吃完,那厢冯京墨又恃宠而骄起来。他浑身懒懒散散的,好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周老板端了茶碗过来,他竟直接就着周老板的手饮了一大口。

    跟包儿雷劈似的去看周老板,谁知周老板竟是一点不豫之色都没有,反倒笑吟吟地尽着他喝,等冯京墨离了杯,竟还等了等,瞧他没有再喝的意思了,才放下茶碗。跟包儿的差点连舌头都惊掉,立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还是周老板看过来,视线一对,他才六神归窍,扭头去要开水。还没走出车厢,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狗啃泥。

    幸好将将要摔的时候,门打开进来一个人,见他扑面而来,连忙抬手扶住。再一看,原来是喜顺。喜顺也看清了他,笑问道,“这是怎么了,老清早的行此大礼。”又想起现学的一句吴侬话,“伐作兴哦。”

    一句话说得哄堂大笑,跟包儿的红着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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