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先不要声张,我去爹面前认下此事,自承乃是见那沈姑娘十分可怜,我又无人作陪,因同她十分投缘,一时冲动,便出口相邀来家中做客同住,后头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她仔细想了想,确定可行,复才道:“我把此事揽过来,又过了明路,将来就不怕那裴继安去说。” 兄妹三人都是未婚未嫁的,俱未成家,全靠郭保吉这个父亲大树遮阴。 只有郭保吉器重儿子,肯给儿子卖力铺路,郭安南才可能有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一旦给他发现长子脑子里头进了水,不肯托举,次子又是个无勇无谋的,哪怕不能同廖容娘再有子嗣,寻几个侍妾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男子七十都还能有孕,父亲今年才四十余岁,想培养一两个继承人,并非毫无可能。 郭安南勉强道:“我那话虽然不是很妥当,却哪里就至于到这一步了?” 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否掉meimei的提议。 郭安南并不蠢。 他在族中长大,见惯了同族同宗的人,叔伯之间为了田地、产业争得头破血流,即便同母所处,兄弟阋墙也不鲜见,更何况许多不同母出的,而为了一个荫庇的机会,背后更是有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郭保吉这一脉兄妹之间感情好,没什么幺蛾子,除却因为他们兄妹三人系出一母,另有一样原因,乃是母亲早逝,弟弟脑子不够使,也不想进学入仕。 郭保吉一向念旧情,发妻临终前,他还在其床前承诺过,必定会把兄妹三人管好了,不会叫外人抢了他们的应有的东西去。 然则人已经死了十余年,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此时骨头都能拿出来打鼓了。 当初父亲做下的承诺,如果想要转头不认,或是觉得儿子实在不成器,只肯给分些产业,那谁也不可能左右得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来郭安南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未尝不是想早些得了父亲的认可,快点把自己的出路拿到手,眼下说错了话,不必meimei提点,也知道极为不好,后悔之余,得了郭东娘主动去替罪,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于不至于另说,左右我先揽下来,不至于最好,如若爹他当真不喜,我一个女儿,也不太舍得骂,总比大哥挨骂强。”郭东娘答道。 郭安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道:“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咱们兄妹之间,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郭东娘笑了笑,只是笑过之后,虽是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大哥,我最近跟着三弟去那荆山一带,也去了小公厅,见得其中各人行事,只觉得这圩田、堤坝如若当真能按着从前的计划建得起来,能成百年之功,你得了这机会参与其中,还是要好生设法立功才好,莫要到得最后,叫旁人捡了便宜去……” 提起圩田同堤坝,郭安南半点不担心,笑道:“你放心,但凡我手头的事情,俱是做得妥当,旁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况且还有大人在上头,该是我的功劳,一样都跑不了。” 见得长兄这个模样,郭东娘再有心提醒,都不好开口了。 她本只是为了看着郭向北这个弟弟,不要叫他推诿、闯祸,可从头到尾跑了这许多天,也看出不少东西来。 一样是分管征召民伕,今次共用一万四千余人,从八县抽调,清池县所领份额不过其中十中之一,可牵头、分管此事的官吏,却足有其余县镇的三倍,而速度还不及宣县、广德、宁国、建平几处地方的一半快。 旁的都是裴继安统筹,将事情一一分派下去,下头人照做,唯有清池乃是自家哥哥同衙门里一员推官共理。 可这不过是那裴继安许多事务中的一项,却是郭安南的所有差事。 孰优孰劣,一眼可见。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许今后大哥去得其他州县任亲民官,一般也要兴修水利、造桥挖田。”郭东娘苦口婆心,“今次既然有学的地方,不妨多去小公厅里看一看,听一听,我见他们那些几年老吏、不入流的小官,虽然提不上台面,可往往自有生存之道,做事又快又好。” 郭安南不以为然,道:“都是些滑吏,这些州县当中的胥吏惯会欺上瞒下,虽是有些手腕,然则走的全不是正道,不过拿来敷衍上官而已,并不值得去多管。” 郭东娘无奈极了。 她想叫长兄好好学一学做事,不是说要照着下头胥吏的做,却是要懂得旁人怎么做。譬如为什么一样是征召民伕,裴继安就能做得这般利落,其中可有什么诀窍,学得过来才是正理。 此时学得越多,以后做事就越得心应手,等到朝中回复来了,才好去争取更多的差事。 说什么“俱是做得十分妥当”,哪里有“十分”了?被那裴三衬得,怕是总分一百分,自家长兄才得十分罢?! 郭安南并未将此事放在眼中,听过就算了,还不忘叮嘱meimei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上回我同大人在京中走访故人,他那一处好似给你看了几个不错的人家,虽然还没定下来,想着也是这一两年了,未必还有多少日子在家,从前就算了,眼下你也当把那女红、庶务的捡起来一捡,向北那里我会抽空多照看,你也能省下一点心力,不要去掺和那些个jian猾人的乱事,免得移了性情,看进那些歪门邪道里头。” 郭东娘一口气被梗得脑壳都突突地疼,把脸一黑,反驳道:“大哥这什么话?我是什么出身,什么脾性,你难道不晓得?如若将来要娶我那人不喜欢这样的,他趁早换一个——我已是这般活了十几年,还要这般活几十年,活到死才好!爹从前说过,他在一日就不会叫我委屈一日,便是爹将来老了,难道大哥会叫我受委屈?” 郭安南哑口无言,只好道:“话虽是这样说……” 他还待要劝,却不想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拍着手进来道:“正是这个道理!” 抬头一看,竟是郭保吉。 兄妹二人连忙上前行礼,俱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被父亲听了多少去,又是否听到了郭安南假借meimei名义想要邀请沈念禾回家同住的事情。 郭保吉先看了女儿一眼,夸道:“还是我郭家的种好,养出这样一个好女子!” 郭东娘应声道:“只恨女子不能上战场,如若有那一日,我未必会比其余几个叔伯家的儿子差到哪里去!” 郭保吉哈哈大笑,又夸了几句,复才沉下脸,转头对着长子喝道:“如果连个meimei都护不住,你将来也不必做什么官了,趁早回去种田罢了,我给你寻几个老农做师傅,总归饿不死!” 郭安南唯唯诺诺,又惊疑不定,想问还不敢问,只得老实闭了嘴,小心翼翼转头去看meimei。 郭东娘就上前道:“爹什么时候来的?做事好不大方,还在外头听璧角!” 郭保吉对着女儿一向好说话得很,笑道:“才来,一到门口就听得你在自夸,方才同你大哥是说了什么,才这般害怕被我听了璧角去?“ 他还待要再说,却见外头来了个侍从匆匆进来,回禀道:“监司,城外来了信,说宫中有急脚替就要到了,请监司快些回衙门!” 郭保吉再顾不得说话,连忙去换了一身官服,派人去把裴继安并另几个亲信手下从小公厅叫过来,自己则是急忙去得衙门。 送得父亲出门,郭安南终于放下了心。 郭东娘却没有那么乐观,只问道:“京中来的急脚替,是不是给复宣州圩田堤坝的事情?” 郭安南点头道:“多半是了,不然也寻不出其他,旁的东西,爹也不至于这样着紧。” 郭东娘更觉得不妙了。 一旦得了朝中回复,荆山下的圩田同堤坝立时就能动工,父亲方才叫人去找了各地县丞,分管此事的推官,另有几名手下,甚至两个常用的幕僚都在其列,而长子就站在边上,却不见他叫上跟着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明明也分管堤坝、圩田的事情啊!又是亲生子,带一带,顺理成章的事情,爹他为什么不肯? 郭安南却没有想这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人叫了那裴继安来,裴老三的嘴劳不牢的,不会把自己的话传去给大人听吧? *** 郭家两兄妹猜的并没有错,郭保吉去得衙门没多久,那打京城来的急脚替就到了城中。 一众官员摆了香案接旨,先听得带着豫西口音的黄门骈四俪六一通念,都没听懂说的什么意思,好容易把那圣旨接到手上,打开一看,上头先盖太子监国印,又有中书印,一应手续俱都齐全,寻得当中内容一看,果然是朝中同意此处修圩田堤坝了。 京城距离宣州何止千里,天子周弘殷再次重病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快传过来。 不够见得圣旨上头的太子印,郭保吉还是略猜到了几分。 又是太子监国,看来天子那一处不太妥当了。 天子妥不妥当不要紧,只自己才要紧。 数月辛苦,反复上折,又寻了无数人帮忙在后头说项,终究还是没有白费,郭保吉面上登时露出笑来。 宴席早就摆好了,他亲自陪宴,十分给来人面子,又送了些东西,坐了小一刻钟,直到外头有人站在边上挥手示意,他才借故走了,留下几个佐官陪坐。 一出的门,郭保吉就转去了偏厅,走进一看,果然无论远近,但凡被自己叫到的人都到齐了,他也不耽搁,吩咐众人坐下,先把就把方才圣旨上的意思转述了一回,又道:“今次事情赶得很,既是朝中旨意已下,择日不如撞日,这圩田今日就开始动工罢!” 又鼓励了几句,又提点了被召来的县丞,另有州中的州官,要他们好生配合,不要拖后腿捣乱,连训带说,过了一炷香功夫才把人都放走。 又对着当中的一人道:“继安,你且留一下,我有事寻你。” 其余被叫来的人见怪不怪,知道裴继安此时乃是这监司面前的大红人,回回都要留下来说上许久话,是以头也不回,各自都走了。 郭保吉本身就粗通水利之事,此时抓着裴继安问了半天,直到确认样样都没有问题了,才把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往下放了一点,最后道:“你生于此长于此,又同你爹一起跑了许多年,我不如你,你既然说没事,我也信你说的话,这圩田、堤坝两处,就全数交给你了,莫要叫我失望才好!” 又问道:“你可有什么东西想要的?此时不放先提得出来,但凡我能满足的,都能应了,即便现在做不到,只要不太过分,将来也会设法给到你。” 这是在给许诺了,几乎是在明晃晃提醒裴继安——可以要官要差遣了,你想要哪一处的什么位置? 该是自己的东西,一样都跑不掉,只是眼下只有些小功,并无大功,裴继安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自然不会开口,想了想,索性道:“当真有两桩想要的,今日打算同监司讨一讨。” 郭保吉好奇道:“是什么?” 裴继安道:“其一乃是监司门下的一名幕僚,唤作蒋丰的,我手头人不够使,想问监司要来帮一回忙,替我打点事情,等此处告一段落了,再还回来。” 不过是一个幕僚,从前还在自己门下坐冷板凳的,对郭保吉来说,自然不值一提,虽然心中疑惑,他却是半点没有表现出来,立时就应道:“你既然用得惯,等我同他分派一句,今日起就跟着你了。” 裴继安迟疑了一下,抬了抬头,复才道:“另有一桩,却是我的私事……” 第224章 得婿如此 听得是私事,郭保吉只以为面前人终于想通了,不再复从前倔强,要提一提差遣上的要求。 他见裴继安犹犹豫豫,面上还带有几分年轻人的腼腆,便笑道:“什么事情叫你不好开口?我头上虽没有清凉伞,到底着朱着紫,给你铺一铺前头的路,还是半点不为难的。” 如果说数月前郭保吉还动过将此人收入门下,作为幕僚的念头,此刻在边上看了小半载,由联合各州县换缴赋税,至于公使库,再到后头宣县圩田,亲眼得见裴继安的能耐之后,早把那想法放到了一边。 裴家能鼎盛十代,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落魄至此,养出的后人依旧出类拔萃。 郭保吉自己有两个儿子,也见过不少出色的晚辈,可一旦与这裴继安相比,俱是逊色多矣。 如果是贫寒出身,就少了几分其人的眼界同胸襟,更没有世家百年的从容与积淀;如若是名门之子,却又缺乏裴家由高到低,谷底磋磨的韧性。 裴继安能成今日的样子,虽然天生我材,更多的却是源于他多年在底层历练吃苦,百折不挠。 哪一个能有他的经历? 从前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某距今太远,郭保吉两个儿子,长子虽然忠厚沉稳,到底资质寻常,只能守成,不能创业。 至于次子,看着眼下的德行,不养成纨绔的性子已是得天之幸。 哪怕有一个能有裴继安的一半,他都能放心许多。 可惜此人还是被姓氏拖累了。 如若换一个姓,哪怕是个真正白身,郭保吉也敢把女儿许配过去。 婿乃半子。 有这样一个女婿托着,只要裴继安将来不成白眼狼,至少能帮郭家再续一代,看看孙辈里头有没有能成器的。 不过看其人的性格同行事,无论是说服改姓,还是入赘,都绝无可能的,至于幕僚,更是有几分侮辱的意思了,郭保吉自然不敢开口。 此时宣州的圩田、堤坝还未落成,其中虽有自己同几个官人在上头把控全局,可实际落地的cao作,全是裴继安施行,名为手下,却更是相辅相依的关系。 不能收入麾下,只能拉近关系,铺垫感情。 只要这一处大功得立,除非天子周弘殷一直不死,不然郭保吉就敢承诺,不出半年,帮这裴继安讨一个官身回来。 是来监司里头跟着自己好,还是弄进州衙之中,提拔他起来为监司传声,同知州杨其诞打擂台来得好? 虽然其人年资尚浅,官位差遣应当都不会很高,可若是有自己这个监司官在后头站着,多多少少牵制一下那杨其诞,叫对方行事起来多点忌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