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只坐了一两炷香的功夫,傅莲菡正在邀道:“我在东郊外头有一个小院子,距离赤砀山很近,夏泡冷泉,冬泡温泉,便宜得很,等我爹回京收拾妥当,我这一处得了闲,就叫你一同去泡水。” 她话刚落音,郭东娘还未回答,外头一个小丫头就进得门来,回话道:“姑娘,外头来了一位傅家公子,说是来接傅姑娘……” 听得那丫头说话,傅莲菡才做一副恍然大悟样,道:“想来见我迟迟未归,我那大哥寻过来了。” 郭东娘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一屋子都是女子,虽然说大魏不重男女大妨,可一个男丁都没有,也无长辈——廖容娘去外头赴宴了——多少显得有些失礼,便招手叫了人来问道:“去看看大哥同向北两个谁回来了,要是有人在,叫出来待客。” 那人才领命而去,没多久,傅令明就从外头进得门来。 他相貌生得不错,身材虽然不算顶顶高大,可凭着衣着打扮并周身气质,看着却很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道,此时进得门,十分客气地行了礼,扫了对面一眼,见得沈念禾盈盈站在郭东娘边上,当即一愣,复才看向了边上的傅莲菡。 傅莲菡忙向兄长引荐郭东娘,又将沈念禾一带而过,提了一嘴。 傅令明礼数周全地一一打了招呼,复才打趣似的同meimei道:“回家半日也不见你人影,饭菜都要凉了,哪晓得正在此处乐不思蜀。” 又转头同郭东娘道:“舍妹贪玩,给郭姑娘添麻烦了。” 郭东娘笑道:“哪里,我同念禾也才回京,统共不认得几个人,同傅姑娘一般情形,正好有许多话说,还盼她多来做客呢!” 傅令明一副欣慰的模样,又道:“我正担心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难得你们如此投缘,若是得空,正好几家离得都不远,多来找莲菡玩才好。” 他有心想看郭东娘,便不住引她说话,可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去悄悄打量沈念禾。 平心而论,郭东娘生得并不丑,接人待物也没有什么毛病,相反,同寻常闺阁女子比起来,她还别有一股朝气蓬勃的飒爽,只可惜并不是傅令明喜欢的类型。 若论相貌、人品,自然是沈念禾最为合适他的喜好,纤纤娉婷,貌如幽兰,又多几分娇美,只可惜家世不好。 傅令明从来十分清醒,哪个能要,哪个不能要,早早就了如指掌,只是两人排在一起,难免要多看几眼自己更中意的。 他说了几句话,知道不能表现得太刻意,正要领着meimei告辞,礼才行到一半,就听得外头有人边说话边往此处走。 “……京中先生同宣县不同,功课也全是两种,今次叫我用‘君子亦有恶乎’作文,我按着自己想法写,写完之后,被批得一无是处,叫我重改,改了还说不好,反复打回来三四次,叫我脑壳生疼,裴三哥,我这文章,究竟当要怎么写才好,你得空也指点我一下!” 又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叫人去书房拿文稿过来了!” 那人声音里头又是焦急,又是恳求,显然真心诚意得很。 “我不曾下过场,也未曾在京中书院入学过,未必能看得出什么,最多也就是随便说几句。” “谁不晓得裴家文名,能帮我看一眼已是十分难得了!”那人急急道谢,复还介绍道,“此处就是小偏厅,不过我姐好容易把沈姑娘请了过来,必定要留她吃饭的,裴家三哥不如也留下来尝尝我家新雇的厨子做的菜罢!” 他口中说着,已是带着人走了进来。 第292章 相交 来人才进门,见得里头站着好几个,一时也有些吃惊,先上前同沈念禾见礼,复才转头看向郭东娘。 “这是舍弟郭向北。”郭东娘站了起来,向两边互相引荐。 傅令明甚是惊讶。 他自然知道郭向北是郭保吉次子,听闻对方才入京没多久,靠着父亲官身,已经进得国子学中读书,不过书读得很一般,不像是个能出头的,比起其兄,性格还要更浮躁几分,却又志大才疏,眼高于顶。 正因傅令明前头已经叫人去探听过相关情况,此时见得本人,却觉得同自己原本知道的并不很相同,听得其人方才说话,哪里像是个眼高于顶的,反而肖似跟屁虫,对同行之人百般奉承,千般尊重。 等到进了屋,那郭向北上前还十分殷勤地同沈念禾打招呼,言语之间的尊重由内而发,一看就不像是只做表面功夫。 看这模样,哪里像是高品官员的儿子,反而形同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一般,低三下四的。 不过傅令明礼数一向周全,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还是做得十分妥帖,同来人见了礼。 那郭向北寒暄两句,这才做个主人模样招呼客人,又转头同众人介绍起裴继安来。 “叨扰了。”裴继安向众人行礼之后,又朝郭东娘点了点头,继而自然而然地站到沈念禾身侧。 傅令明一直分心看着这一处,几乎立时就注意到两人站姿不同寻常,又见裴继安同沈念禾两人虽未说话,可眼神交汇,姿势也随之变化,沈念禾朝右边转了转,裴继安则是往左边走近了两步,彼此之间的距离几乎已经不到半个拳头,比之亲兄妹更要亲昵几分。 他一时有些恍神,等到反应过来,发现那郭向北正不住朝裴继安献殷勤。 傅令明叫人打听郭家的事情,然则郭家本来就是新入京城,哪怕是相熟的人家也多年不曾见面,对这一家在宣州情况,能知道的只是皮毛而已,自然不晓得郭向北曾经被押着在小公厅当过几个月的差,做裴继安的跟屁虫,又听沈念禾指派。 郭向北材质虽然寻常,究竟不是蠢材,又因他是个次子,自小不如兄长得族中重视,被扭了许久,到底掰过来许多,对有才干者也懂得服气,此刻再见裴、沈二人,难免把从前相处方式带了过来,显得很是老实,十分好拿捏的模样。 傅令明原是来相看郭东娘的,说要给庶妹看郭向北,不过随便扯个由头而已,现在见得两个,自己没看上郭东娘,却觉得把郭向北说给庶妹确实是个不错的点子,一时也真上了心。 人没能干不要紧,性子软,耳朵软,多半是个听话的。 郭保吉又不是傻子,他只两个儿子,长子得个面光,里头不中用,次子虽然看着不太行,胜在是个听话的,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正想到这一处,外头来了个小厮进门同郭向北道:“二公子……” 又将手中东西呈了上来。 郭向北连忙接过,欲要递给裴继安。 傅令明方才听对方说话,已是猜到这多半就是郭向北做的文章,转头看了meimei一眼。 傅莲菡闻弦音而知雅意,起头问道:“这是什么?” 郭向北就解释道:“是先生学中布置的文章,我叫裴三哥指点一番。” 傅莲菡就笑道:“郭二公子却是一叶障目了,眼前哪里只有姓裴的,一般有姓傅的。” 傅令明当即拦着叫了一声“莲菡”,一脸的阻止之意。 这话由傅莲菡出头刚刚好,虽然有些显摆,却并不刻意,还把他给托了出来。 场中人一下子俱都反应了过来,看向了傅令明。 裴继安笑着道:“傅官人乃是进士出身,难得他今次过来,你何必舍近而求远,请他帮忙指点一番,远胜旁人。” 傅令明就摆手道:“多年前下的场,而今早已忘了个七七八八,何谈指点二字?不过说几句浅见罢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当真是以退为进,其中自矜自傲溢于言表,郭向北再做拒绝,就有些得罪人了,虽然不太愿意,却也只好叫小厮把那文章送到傅令明面前,口中道谢,又道:“还请傅官人多多指点。” 傅令明本就想同郭家拉近关系,不过帮忙看看文章而已,实在惠而不费,当即接过那小厮递过来的文卷翻阅起来,转头又同裴继安道:“裴家兄弟一并来看一眼,未必一个人说的就是对的,多得人讨论,说不定能叫郭二公子生出些想法来。” 他当年下场,虽然傅家子弟的身份也出了不少力,可毕竟能得那样高的甲次并非全靠旁人,自家也有不少实力,自恃比起从未下场过的裴继安,不可同日而语。 来此处坐了半日,互相寒暄一回,傅令明自然看出来郭向北对那裴继安诸多推崇。 想要折服其人,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当着他的面把那裴继安比下去,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郭向北本就想要得裴继安指点,对傅令明任旧心存疑惑,得了对方这一句,顺水推舟,连忙另拿了两份改过的稿子递与裴继安,道:“裴三哥帮忙掌掌眼!” 又急急叫人送了笔墨纸砚过来,方便两人修改。 裴继安接了过来,顺手将其中一份放在沈念禾面前,示意她也看一眼。 沈念禾顺手就接了过来。 三人在此处看文章,郭向北心中惴惴,手中擎着茶盏,看一眼这个,看一眼那个,话也不说了。 傅莲菡一则干坐无趣,二则好容易寻了个机会,便悄悄拉了拉郭东娘的袖子,当先站了起来,一副欲要往外走,“我同你有话要说”的模样。 郭东娘先还以为她要如厕,立时想叫丫头来带,后头见傅莲菡如此行状,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出得门,那傅莲菡当先而行,等到走出去几丈远,才把脚步放慢了些,回头同郭东娘道:“郭姑娘,不知你同那沈念禾相识多久了?” 郭东娘听她口气不对,已是警觉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去年在宣县相识的,后头来往渐多,便相熟起来。” 傅莲菡一脸的“果然如此”,却是做苦口婆心状,劝道:“这话我本不当说,只是你我境遇相同,倾盖如故,虽然相识不久,不知为何,我见你总觉得很有缘分,正所谓交浅言深——以你我家世,为了家族着想,同那沈念禾最好还是少来少往的好。” 她认认真真地同郭东娘分析道:“且不说老一辈冯蕉之事,便是其父其母两个,一人已死,翔庆事又是因她而起,一人与其说下落不明,其实同……也没什么区别了,宫中态度暧昧不明,如此情况,离得太近,反而拖累父兄——你我虽然养在闺中,却不能任性而为,还是要思多想。” 郭东娘面上本来还带着笑,听得傅莲菡如此一番言论,那笑容渐渐就收了起来,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道:“多谢傅姑娘为我考量,只是郭家毕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交个朋友还要看家世背景——即便要看家世,念禾那般出身,看得起我,肯与我相交,已是我的运道!” 第293章 拾人牙慧 且不说郭东娘在外头如何应付傅莲菡,偏厅之中,傅令明手里持着文卷,先看了先生出的题限,复又看郭向北写的文章,不过片刻功夫,就把原稿同改后的稿子全数过了一遍,拿纸笔来圈圈点点,也不用打腹稿,马上将郭向北叫了过来,当着他的面,一一点出其中问题。 他先说郭向北破题,又说他立意,复又说行文,最后说作文手法,并非夸夸其谈,而是有的放矢,给出的建议入木三分,果然把文章的要害问题点出了不少,若是按着其指点一一改好,重新作文,哪怕称不上是什么绝妙文章,用来敷衍学中先生的功课,肯定也是尽够了。 傅令明口若悬河,郭向北就诺诺连声,最后道谢不停,很受触动的样子。 三两篇文章点评完,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傅令明见好就收,今次本来只是放个饵出去,也不打算白白教授太多,趁着meimei傅莲菡与郭东娘前后进门,道:“天色已晚,家中还有事,我就带舍妹先行告辞了。” 又同郭向北道:“你若有暇,两家本来也离得近,自可上门来找我——我家中两个弟弟皆是马上要下场的,与你年龄相仿,哪怕平日里时不时互通有无也好,我虽是非状元之身,却也多有经验,多少能帮着看看文章。” 他言语之中句句都是自谦,却又句句都是自夸,自谦时说自己不是状元之“身”,却不说自己不是状元之才,显然十分自信,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裴继安。 裴继安将手中的文章放在一旁,见边上沈念禾也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便也收了过来,叠在一处放好,顺势而起,道:“婶娘一人在家中等着,饭菜已是齐备,我与念禾也该走了。” 郭东娘本来有心要留沈念禾吃饭,最好要过夜,只是想着过不得多久郭安南要回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不太想长兄同沈、裴二人见面,也不好当着傅家兄妹强留另外两个,口头上劝了几句,自送他们出去了。 傅家离得近,傅令明同meimei很快回了府上,一进门,就问傅莲菡道:“你看这郭家家风如何?” 傅莲菡被当面反驳,早憋了一肚子火,好容易寻得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当即道:“那郭东娘简直不知所谓,十分不懂礼节!” 她不好交代自己在其中对沈、郭两个挑拨离间,也知道兄长不是那等一味偏颇家里人的,更不能直说在郭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不住批评郭东娘行为粗鄙。 傅令明倒觉得还好,郭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毕竟也积年武将世家,做官许多代,底蕴还是有的,况且郭东娘性子爽直,只能说不如其余闺秀那般循规蹈矩,倒不至于粗鄙,便道:“你看那郭向北如何?三妹看不看得上的?” 郭向北身高、相貌皆是寻常,接人待物也没什么出彩之处,他白日间不但没有围着傅莲菡转,明显还对沈念禾十分推崇,更何况同屋的还有一个裴继安在,两者相差甚远,傅莲菡又哪里会去关注这一个,只觉得其人聒噪得很,然而一想庶妹平日里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也是唯唯诺诺,要是嫁去郭家,单论家世倒是还行。 本就是庶出,虽然郭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还有郭东娘这一个不讨喜欢的小姑子,不过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又因想到两家结亲,对长兄很有好处,傅莲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对,道:“看不出什么,不过方才我见大哥给他指点文章,他看着很是敬服,想来过不得两天就要上门来请教,届时再看看便是。” 傅令明也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分本事,今日看那郭向北的文章,一眼就评估出了其人能耐——这点材质,形如一块朽木,将来是别想科举出身了,莫说是进士,同进士也绝无可能。 不过幸好对方有个好爹,要是今次翔庆军中事情落定,郭保吉能立下大功,郭向北的官身就能稳了,还是能有几分发展的。 两人相处虽然时间不长,傅令明却自觉做得很是合宜,指点对方文章那许多话,想来早将其折服——比起国子学中先生一对数十人,未必是多上心的教导,自己此时一对一,讲得如此透彻高明,但凡有点眼力见,都会赶紧过来凑一凑。 眼下饵已下足,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只用安坐家中,静待鱼来就是。 *** 此处傅家兄妹两个心里头算盘打得噼啪响,另一处郭家两兄妹哪里又是吃素的。 郭向北一向不擅长掩饰,等人一走,面上的表情就都冷了下来。 一旁的小厮才把厅中东西收拾好,忙将那傅令明改好的文章送了过来,问道:“少爷,这傅官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