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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无疑是勤勉的。御书房整夜整夜亮着灯,大小奏折,他悉数批阅,未曾有一件慌怠。他聪明,各部的政务,多看上几遍也就懂了。可是渐渐又生出些别的疑惑来。 工部和户部似乎总是在吵架,无非是款项对不上数目。皇帝责令查账,查了半个月,仍是对不上;兵部数次上奏,请求处置顾争鸣和陈延光,理由是两人屡次违抗中央政令,疑有反心。可西部的边防,离了这两人又如何能行呢;吏部总是在缺人,户部的税银又总是收不上。大庸的车轮似乎已经陷入了泥潭,可大臣们的奏疏中,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皇帝分不清是谁在说谎,他决定亲自出宫去看一看。 他派人去唤沈卿彦,沈卿彦却不知去了何处。皇帝也没了再唤旁人的兴致,于是换了身常服,独自出了宫。街市上行人如织,百行百业,生机盎然。皇帝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情况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糟糕。 街市上再也听不到有人讨论唐挽的消息,果然百姓都是健忘的。这才不过三个月啊,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丰功伟绩,都一同覆灭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回宫之后,就下旨把老师接出来吧,皇帝心想。她终是为大庸奉献了一生,朕会好好安置她。 虽然唐挽输了,可她仍是朕的老师。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北门边。稷下学宫仍旧热闹,此时台上正有人开坛宣讲,台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听众。皇帝寻了个角落站定了,问身边的学生道:“今日是谁讲课?” 学生满脸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台上拱了拱手,道:“自然是名动天下的唐翊唐先生。” 原来是……唐翊。 皇帝极力向看台上望去。无奈距离太远,他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袭白衣。唐翊的声音却是清晰地传来,带着记忆中渺远的熟悉之感。 “先生,当今皇帝倒行逆施,官员昏聩无能,商不言商,长此以往,恐怕建成一朝十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您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入朝力挽狂澜,解救黎民于水火?”台下,一个学生高声问道。 台上的人轻笑一声:“唐翊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论起经天纬地之才,唐翊心中之人莫过于首辅唐挽。可她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朝廷并非没有贤才,只是不得人心。” “可听说那唐挽是个女人。” “是一个扫清倭寇,荡平鞑虏,缔造了建成盛世的女人。”唐翊道。 台下众人纷纷点头。诚然,比起眼前的皇帝,当初唐首辅的治下,一切都要好上太多。想必人的贤能与否,原与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吧。 继而又有人问到:“请问先生,《建成新法》可还有希望么?” 唐翊淡淡道:“你认为有,那便有。你认为没有,便没有了。” “请问先生!”皇帝忽然开了口。他站在最后,声音越过人群,投向那人。众人皆朝他看来,“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一心为公,可是朝政庞杂,他力不从心。你可愿回来帮他?” 台上的人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不会。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自知之明……好一句自知之明。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宁静。远处人家炊烟升起,皇帝一人孑然而立,便生出一种旷古未有的孤独。 他抬眸,沈卿彦竟站在自己面前。 皇帝淡淡一笑:“你是何时来的?” “从开始就在,”沈卿彦道,“我想看看,我从年少时就倾慕了许久的唐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如何?”皇帝问。 “果然不错,”沈卿彦点头,“可我曾见过更好的。” “陛下,还记得那年初见时,您说过的那番话么?”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纵观历朝历代的覆灭,无不是因为上位者专权乱政”…… ……“内阁的几位阁老已是百官之首。论特权,除了皇帝便是他们最大。他们何苦立下这样的规矩来限制自己呢?正因为他们有着大智慧、大洞见,才不惜牺牲眼前的个人利益,为江山的长治久安谋划。”…… ……“新法纵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可以谅解的。可以改,却不可废。”…… 沈卿彦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臣一心追随的,是那样一位睿智洞达的君主。可眼前的人,已越来越不像他了。” “你也要弃朕而去么?”皇帝说。 沈卿彦低身一礼,道:“请恕臣愚钝,无法再伴君左右。” 广场上有一群鸽子飞过,沈卿彦最后的半句话,便淹没于鸽哨声中。皇帝仰起头,轻轻摆了摆手。那人便转身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眼前的境地。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他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当大庸是皇帝的,所有人都妄图从锅里分走一块rou。只有当大庸是天下人的,天下人才会为它添火加柴。 可是晚了。他为它添柴的能臣良相,都不知去往何处了。 詹盛钧一直在乾清宫焦急地等待着。他说陈延光的大军公然违抗命令,已然开拔,向着京城而来,恐有逼宫的危险:“请皇上下令,杀了陈延光,收回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