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不是孤儿怎么会在山里学这个?”秋欣然这话答得颇有些没心没肺,但说的也算是事实。九宗虽是个大门派,也不乏有许多世家子弟上山学艺,但这些人多半集中在文渊、金石、药宗、剑宗这些地方。会拜入卜算宗的,多半是求个栖身之处的孤儿或者为将来出师后有个一技之长傍身的弟子。 她分析道:“虽说当今圣上喜欢寻仙问道,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算不得正途,还是不如学一门踏踏实实的手艺来的靠谱。” 夏修言向来对这些神神鬼鬼之说没什么好感,也觉得六爻之术多是蛊惑人心的骗术,因而听她此言不由凉凉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学这个?” “因为我同他们不一样,”秋欣然颇有些严肃地看着他,抿了个不大好意思的笑,“我师父说我是九宗卜算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天生就要干这个。” 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不同寻常的夏修言一时间竟半晌没接上话…… “你怎么知道你师父不是骗你的?” 秋欣然莫名其妙:“我师父为什么要骗我?而且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准,我自己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身旁的人有些回过味来:“你睡不着是不是在担心明天走不出去啊?” 不等夏修言应声,她又打了个哈欠:“要我替你算一卦吗?” 夏修言冷笑一声:“我不睡是等夜里来了野兽,好一个人跑了叫它将你叼去。” 秋欣然闻言下意识瑟缩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唬她,便又轻哼了一声:“这是皇家猎场,圣上驾到以后,侍卫一早就来清过山了,你当我不知道吗?” 她实在困得厉害,说着声音便低下去。等过一会儿夏修言再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睡着了。 秋欣然第二日是叫人摇醒的。她一睁眼发现天色还未亮,夜里风凉,她睡前两人还隔了点距离,醒来却发现自己紧贴着身旁的人,夏修言倒也没推开她。秋欣然疑心他一晚没睡,将她摇醒的时候他脸色虽有些困倦,目光却很清明。 “怎么了,有人来找我们了?”她揉揉眼睛,坐了一晚浑身酸痛得很。 夏修言却严肃道:“你还记得昨晚说过要听我的?” 昨晚他们困在山洞里的时候,她确实答应过。秋欣然神色有些警惕起来:“唔……可现在我们已经脱险了啊。” 夏修言冷笑一声:“你忘了那两个人说,天亮会有人上山接应他们。” “那我们趁他来前现在就下山去不就是了?” “若半路遇上了哪?” “不会吧,这么大座山头,哪儿那么容易遇上。”秋欣然皱眉道,“何况遇上了我们躲起来也就是了。” “不行,”夏修言决然道,“我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侥幸上。” 秋欣然哑然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夏修言瞥她一眼,低声道:“你过来。”秋欣然将信将疑地将头凑近过去,听他在耳边将整个计划说完,大惊失色地看着他:“你疯了吗?” 对方面沉如水,虽不作声但显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要是答应了你,那就是我疯了。”秋欣然喃喃道。夏修言冷笑一声:“你误会了。”他瞧着清早刚刚晨醒脑子还未转过来的人,补充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威胁你。” 听他面容平静地说出“威胁”这两个字来的时候,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晚上过去,这个人又一晃变成了个杀胚的模样,全然没了昨日那点微不可见的患难温情。 于是不大一会儿工夫之后,秋欣然委曲求全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催促踩在她背上的人:“你上去没有?” 夏修言昨日伤了一条腿,这叫他爬到树上的时候颇费了些功夫。等终于上树坐稳以后,天空已经开始翻起了鱼肚白。 二人所在的地方是离那山洞不远的一处草丛中,夏季草木茂盛,少年坐在树上藏在茂密的枝叶后,若不走近了仔细看,难以轻易发现。 秋欣然等他上去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迟疑道:“你真得有把握?” “只要你能记着我刚刚给你画的线。”树上的人冷酷地回答她。 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秋欣然忍气吞声地在草丛后头躲好,静静地等着天亮。 就这样等了不多久,果然便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她心中一紧,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隔着茂盛的草丛,能看见上山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行宫中侍卫的衣服,背上一把长弓,是个汉人长相。 他一上山立刻发现了山洞中的尸体,大吃一惊连忙进洞查看了一番,等过一会儿出来时,面色有些难看。秋欣然拿不准他究竟是昨晚那两人的同伙还是今早上山来搜救他们的宫中侍卫,不由心下踌躇了片刻。 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挪了下身子,草丛发出了一声窸窣轻响,立即惊动了山洞前的人,大声喝道:“谁!” 秋欣然从草丛中跳起来,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飞快地往反方向跑。那侍卫从山洞外一路追了下来:“站住!”秋欣然当然跑不过他,且听见身后拉弓的声音,当即停住了脚步,回过身举起手投降道:“好,你别过来!” 那人看清她长相,也像是一愣,继而惊喜道:“你……你是圣上身旁那位新晋的司辰官?” “你认得我?” “自然认得,昨晚你失踪了,现在宫里都在派人找你们。夏世子可同你在一起?还有那山洞里躺着的又是谁?”那侍卫放下弓,朝她走近了几步。 秋欣然又忙后退一些,大声道:“你……你站在那儿别过来!” 那人脚步一顿,疑惑道:“怎么了?属下是特意上山来救你们的?” “你当真是宫里派来找我们的?”秋欣然狐疑道。 “千真万确,这行宫守卫森严,除了宫里的人还有谁能上来?你既然说我们,可是知道夏世子的下落?” 秋欣然迟疑道:“世子受伤了,不在这儿。” 那侍卫大惊:“世子受伤了?快,快带我去找他!”他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秋欣然站在原地没动,像是暂时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眼看他快要到了跟前,站在树下的少女又忽然高声道:“等等!” 那人一愣:“怎么了?” “你当真是宫里的侍卫吗?”十三岁的小姑娘个子还不到他胸口高,忽然侧着头问他,面上神色一派天真。 对方扯起嘴角笑了笑:“秋司辰还不相信,是要我把腰牌拿给你看吗?” 秋欣然摇摇头:“夏世子被人劫走,若是宫里知晓,自然连夜要派人搜山,怎么会等到天亮。” 那人勉强一笑:“正是天亮才叫下人发现世子不见了,所以这才上山来找。” “即是天亮才发现不见了,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叫人掳到山上来了?不该先在行宫各处找一找吗?” 那人一愣,才道:“宫里自然也找过了,找不到才又派人到山上来找。”他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往前又跨了一大步,“时间不等人,秋司辰还是快些带我去找世子,他若是有什么不测,谁能担待得起!” 秋欣然警惕地往后迈了一步:“你先别过来!” 但那人如何还耐烦与她打哑谜,三两步就走到了近前,眼看着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衣角,秋欣然猛地蹲下来尖叫一声。她这声尖叫实在过于猝不及防了,那声音尖利,惊起了林中栖息的飞鸟。 来人一个晃神,几步外的树梢上一支箭翎“嗖”的一声直冲而下,千钧一发之际,他急急退开半丈避开了要害,但还是叫它一箭钉住了衣袍。只听一声裂锦之声,他已察觉危险,但对方反应极快,不等他闪避紧接着第二支箭羽又已迎面而来,这回一箭刺透了他的左膝叫他立时踉跄一下,还未站稳紧接着又是第三支箭—— 对方动作极其稳健,换箭的速度也很快,没有丝毫犹豫,不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且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来人终于叫第四箭当胸贯穿,跪在了原地。 秋欣然急急站起来扑上去,抽走他背上的箭矢抵着他的喉咙。那侍卫一时不敢再动弹:“秋司辰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手捂着胸口,神色僵硬地问道。 “行了,省省吧,谁派你来的?”秋欣然瞥他一眼,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对方梗着脖子依然是那个回答:“属下是圣上派来搜救夏世子的,方才已经说过了。” “你不说也无妨,等我下山一查便知。”跪在地上的人闻声抬头,虽说他心中早有猜测,但看见树上方才射箭之人当真是那个传闻中病体缠身的夏修言时,目光之中还是不由流露出几分讶异。 夏修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家中还有亲眷吗?若是没有朋友,兄弟总有几个?”那侍卫闻言脸色一变,沉着脸道:“世子就是当真怀疑我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将我押下山去一问便知。” “你还想活着下山去?”夏修言像笑他天真,慢条斯理道,“你若能将幕后指使之人供出来,我倒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那人脸色一变,知道他这是决意要将自己诛杀在此,突然起了狠性。秋欣然见他忽然脖子往她箭尖上撞,吓得下意识缩手,后退半步。那人正是瞅准了她色厉内荏并不敢当真杀人这一点,化掌为爪朝她抓来!秋欣然大骇,急急退开,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耳边突然“哧”地一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秋欣然下意识闭眼,等睁开眼便见咫尺之间,对方蓦然瞪大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转瞬轰然向后倒去。一支箭羽擦着秋欣然的鬓发刺透了他的喉咙,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第12章 忌谣传 秋欣然虽然短短一天里已经亲眼目睹了三次死亡,但这么近距离的还是第一次。夏修言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疑心她是吓傻了,只上前轻轻拍了她一下,就叫她瘫坐在了地上。 他嗤笑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到尸体旁,开始翻检对方身上的东西,从身上搜出一块羽林军的腰牌,还有一封叫血染红了的密信。夏修言拆开来看,上头只有四个字“勿忘君约”,落款处盖了一个图案怪异的印章,不知主人身份。 秋欣然惊魂未定站在一旁拿袖子擦了擦脸,看夏修言将信纸叠起来收好朝自己走过来。她现在对这位夏世子感情有点复杂,如果可以,她这辈子不想跟他作对。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秋欣然抢在他开口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不告诉别人什么?” 秋欣然瞥了眼他手里握着的箭,夏修言微微挑眉:“你见过我骑射?” “校场见过一次。”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夏修言捏着弓,又问:“你还知道什么?” 秋欣然下意识要否认,对上他的目光,又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其实一直都在装病吧?”当真病痛缠身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短时间内连拉数次弓的力气,也不可能能够将弓拉得这么稳每一箭都射得这么准。 夏修言果然没有否认,他用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的神情问她:“还有哪?” 秋欣然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还有……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不要杀我灭口?” 林中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秋欣然睁开眼看见对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跟前,仿佛当真在考虑她的下场。过了半晌,才听他斟酌道:“我昨天说过,有些小聪明的人死得最快……你如今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秋欣然鼓起勇气:“你的腿受伤了,我可以跑。” 夏修言凉凉地瞥她一眼:“你可以试试是你的腿跑得快,还是我的箭比较快。” 他说得对。秋欣然脑子里转了千万个念头,发现皆无济于事后,反倒破罐破摔负气道:“可不是我故意想知道的!我要是昨日撇下你自己跑了,就不会有今日的事情!” “所以你昨天实在很应该一个人逃跑。”夏修言走近一些,惋惜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俯下身凑近一些,秋欣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恐,本能反应叫她快跑,但她刚一动,便觉颈边一痛,随即就失去意识。 …… 秋欣然再睁眼已躺在了自己行宫的屋子里。原舟本在一旁守着,见她悠悠转醒松一口气:“可算醒了,再不醒我要去找太医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见她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忧心道:“不会是摔坏了脑子,可还记得我是谁?” 秋欣然颇没好气地挥开了他伸到眼前的手,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我怎么回来的?” “天一亮,瑾和宫的侍卫发现夏世子不见了。他的近侍叫人发现晕倒在后山的猎场旁,说是昨晚有歹人夜袭瑾和宫掳走了世子。圣上大怒,命人搜山,好在你与世子安然无恙。” 秋欣然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又问:“我晕过去多久了?” “一天了,”原舟起身推开窗,外头果真夕阳沉沉落下,“行宫居然混入了歹人,圣上下旨立即回宫,你再不醒恐怕明天就要叫人抬上马车回去了。” “夏修言哪?” “夏世子左腿负伤不过应当不大严重。”原舟瞧着她,一脸肃容地警戒道,“外人面前,你切不可直呼世子名讳,私下也当注意。” 她这师弟年纪比她大辈分比她小,从在宫中任职,这回白景明安排他看顾着自己,也是怕她在宫中不够谨小慎微礼数周全。不过秋欣然如今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她干脆利落地问:“夏世子回来时怎么同圣上说的?” 原舟一头雾水:“这我倒不知道,只听宫里传言说你们被掳上山,结果匪徒起了内讧,叫你们侥幸逃了出来。” 秋欣然若有所思,知道夏修言应当是编了套说辞在圣上面前替他自己瞒了过去。他既然在山上没打算杀自己灭口,那如今回到宫中人多眼杂,应当也不会再想要自己性命。 想到此处,她松了口气。原舟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了,我今日还听说了一桩事情,实在有些离奇,我觉着多半是谣传,所以想问问你……” 他话未说完,秋欣然已重新躺下来拉起被褥盖在了头上:“既然离奇便不要细究了,我头晕得很,有什么你明日再和我说吧。” 原舟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念及她刚醒也不再多加打扰,很快替她合上门退出了屋外。 于是秋欣然回宫以后,才终于听说了那日这个离奇传言的完整版。那时夏修言以养伤为名,连着许久没有出现在宫中。 原舟过不久升任了押宿官,事务繁忙起来,倒是她这个司辰官本是闲职,回宫以后就顶替了原舟的位置,跟着白景明在司天监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