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说到这个她露出几分心有余悸的神色叫人忍俊不禁,也叫夏修言疑心她未彻底舍弃红尘拜入山中是否也有这个原因。 秋欣然又兴致勃勃地转头来问身旁的人:“琓州的风俗同这儿可有什么不一样的?”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我在琓州没过过除夕。” 记得头一年除夕圣上召他入宫守岁,宴席散得太晚,太后怜他府中没有一个可看顾的亲人,便留他在宫中过夜。那晚他睡在福康宫侧殿,半夜的时候外头簌簌地下起了雪,殿中烧着暖炉,丝毫不觉一丝凉意。他却左右睡不着,一个人偷偷起身到院里坐了半宿。 夏弘英除夕夜很少在家中,城中欢庆的时候军营的守备更要格外警戒,等夏修言大一点时就缠着也要跟去。西北的夜里从不像宫里这么安静,山风穿过平原如同鬼哭,偶尔还能听见山中的狼嚎。外头生着篝火,噼里啪啦的,映在军帐上亮得晃眼。 他那时候一个人睡在帐子里,听父亲在外头同手下的将士低声交谈,半夜声音渐渐歇了。有人轻声走近帐子里来,漏进一丝夜风,又很快将寒气隔绝在了外头。夏修言躺在行军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实并未睡熟,他感觉进来的人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过一会儿又出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能够觉得安全的时候,便是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到了帐外,也不叫他害怕。 秋欣然见他情绪有些消沉的模样,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句,眼见他低头要尝一口手中的酒,慌忙抢先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这一口饮得太急,酒味冲鼻而来,不但叫她呛得咳嗽起来,眼里也不禁冒出了泪花。 夏修言怔忪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秋欣然皱着脸伸出指头将眼角的泪花抹去了,才解释道:“世子大概不知道,这屠苏酒一般是从年少的饮起。” 夏修言这两年在宫中饮宴,自然是知道这个规矩的,但不想两人私下饮酒她还严守这长幼的规矩,不免觉得好笑:“你多大了?” “如今十三。” 十三岁,夏修言不禁恍惚了一下,他孤身一人入京那年也正是十三岁。 “年幼者先饮恭贺年岁又长,年长者后饮挽留年月渐去。”秋欣然抬手同他示意一下,“世子请吧” 夏修言听了轻轻一笑,似有自嘲之意:“我倒是嫌年岁过得还不够快。”说罢果真也将杯中的酒饮尽了。酒液入喉,到了胃里化作一股暖意,连四肢血脉都舒展不少。 他今晚似格外的好说话,便是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容今晚都淡了不少。秋欣然看着他的侧脸,像方才发现若是他去掉那层阴沉表象,其实这位世子模样生得极好,若非他整日服药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凭着他的出身恐怕比郑世子还能更得京中贵女青睐。 夏修言如同察觉了她目光中的惋惜,略一挑眉:“你看什么?” 不远处的御花园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原先在里头玩雪的少年们散了,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秋欣然整了整神色,随口糊弄道:“我在想世子一手好箭术,是不是拿雪球砸人也是一砸一个准。”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着她:“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秋欣然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可笑,忙找补道:“以世子的箭术自然还是要等将来领兵杀敌。” 夏修言淡淡道:“一手好箭术,用来雅歌投壶也可以,谁说非要领兵杀敌?”秋欣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道:“你学骑射是为了与人雅歌投壶?” 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学卜算是为什么?” 秋欣然叫他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少年讥讽一笑:“学宫个个都学骑射,有几个是为上阵杀敌?最多也是在宫中投投雪球罢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这繁华长安做个闲散世子吗?” “做个闲散世子不好吗?” 秋欣然不作声,过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喜欢就很好,你不喜欢就没什么好的。” 夏修言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像是愣了一愣一时竟也没有接上话。四周静悄悄的,御花园里头应当确实没有人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秋欣然见他又打开伞,不过同方才相比,因为刚饮完酒的缘故,他这回面上总算有了血色,唇色也莹润起来,像是画里的人终于活了过来。 夏修言瞥见她眉梢舒展开的模样:“你笑什么?” “世子冷吗?” “不冷。” 秋欣然好心提醒道:“世子体弱,下回可要多穿一些。” 夏修言转头看她脸上挂着笑的模样,疑心她在讽刺自己,片刻之后才瞥了眼她手上的扫帚,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不干杂活,确实该多穿一些。” 秋欣然:“……” 第21章 忌家宴 晚上的宫宴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夏修言坐在席间百无聊赖,看席上一片父慈子孝的景象,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没有新意。不过好在每回宫宴多半要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插曲,若是不牵连到自己身上,只是在旁边看看戏倒也不算无趣。 今日最先起了头的是吴淑妃,只因大皇子李晗台过年便要行冠礼,于是他的终身大事也被摆上了台面。 “晗台自己可有中意的?” 李晗台起身回道:“全凭父皇母后做主。” 他是众皇子中最年长的,虽不是皇后嫡出,但母妃是最得圣上宠爱的淑妃,母家家世也好,还未及冠已先其他兄弟一步在朝堂历练起来。 淑妃坐在一旁适时开口:“臣妾想着等开年宫中又要选秀,到时候秀女入宫,正好也替台儿相看一番,若有合适的便是先入府做个侧妃也可。” 宣德帝点一点头:“那此事便交给皇后,等开年选秀多替晗台留意着些。” 皇后点头应是,又听太后忽然问:“过了年如儿也及笄了,可有看中的人家?” 陈贵妃坐在一旁叹了口气:“如儿的性格您也知道,都怪臣妾从小管教不严,如今的性子养得同个男儿一般泼辣,京中哪个重文风的人家敢娶她进门。” “文臣不敢娶,嫁个武将也是好的。”宣德帝闻言捋捋胡子,看向李晗如,“如儿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书生文弱,我是您的女儿,既然要嫁自然也要嫁个英武男儿。” 宣德帝大笑起来:“那你说怎么样才算是英武男儿?” 今日虽是家宴,但下头坐的倒也不全是宫里人,如夏修言、郑元武这样的也来了。李晗如到底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平日里性子虽泼辣,这会儿被当众问起这个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梗着头支吾道:“起码……拳脚上总不能比二哥还差。” 李晗意听见傲然地轻哼一声:“那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就说这宫里同辈中拳脚功夫胜过我的可没几个。” 李晗如剜他一眼:“没几个也不是没有,教习师父平日夸你几句,你就真当自己天下第一了吗?” “那你说还有谁!” 李晗如一听,下意识就朝着郑元武的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红着脸嘟囔道:“反正不是你!” 她这一眼虽快,但也足够叫细心的看出几分端倪。皇后含笑道:“元武也是将门之子,平日里同晗意比试,哪个更胜一筹?” 郑元武猝然间被点了名,他一向是个老实人,这回却说:“二皇子胜得多。” 夏修言觉得有趣,果然立即听李晗星揭穿:“我看元武这是给二哥面子,今日御花园玩雪,二哥还输给了元武。” 不等李晗意反驳,郑元武已开口道:“玩雪不过是孩子间打闹罢了,二皇子厉害所以被扔得多,怎么能算输赢。” 他话音刚落,李晗园立即激动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指控道:“那、那我不厉害,你们还扔我!” 小公主奶声奶气大声控诉的模样逗乐了一屋子的人,连郑元武都忍不住笑了笑。宣德帝将小公主抱到怀里,佯嗔了她几个哥哥几句,屋里其乐融融这件事好似就这么被轻轻揭了过去。 郑元武坐下身,却又听德妃状似无意地同圣上感叹道:“郑世子年纪轻轻,谦虚低调,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宣德帝抱着李晗园朝他看过来,点点头状似无意道:“元武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女子?”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心思活络些的已经猜出了宣德帝的用意。郑元武是大将军郑旅的嫡子,他留在京中皇家本也是有心想同他结亲,制衡西南边境的势力。如今宫中公主不多,年纪合适的只有一个李晗如,若他此时透露些意思,圣上恐怕都能给他当场指一门婚事。 一时殿中众人心思各异,瞧着下头坐着的郑元武,皆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来。李晗如更是低着头,不敢往对面看一眼。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殿中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郑元武第二次站起来,语气平静道:“男儿未立功业不敢成家,元武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他话音落下,殿中安静许久。宣德帝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皇后在旁打了个圆场,掩唇笑道:“郑帅年轻时自己便是个端肃的性子,猗清嫁给他后还常来宫中同我抱怨他不解风情,没想到生了个儿子也是同他一模一样。” 太后也跟着说:“姑娘家年纪小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看不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倒喜欢那些舞刀弄剑的武夫。但要哀家来说啊,等再过两年,就知道过日子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否则苦的还是自己啊。” 宣德帝脸色舒缓一些,淡淡道:“少年人胸怀大志总不是什么坏事,元武年纪轻轻能有此志向也是难能可贵。” 殿中的氛围又渐渐恢复过来,除了李晗如坐在一旁低头,紧咬下唇面色还是有些难看。 倒是这一闹,叫太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一脸慈爱地看向夏修言,“你父亲近日可有寄信过来?” “送来了,”夏修言没想到转头这火还能顺势烧到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叹一口气,“父亲来信问了些近况,旁的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宣德帝顺势将注意力转到这头:“这半年修言确实担惊受怕,弘英知道了恐怕要怪朕这个舅舅没有照顾好你。” 太后叹一口气:“我看还是叫言儿搬到我这儿来,也好有个照顾。” “他们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在宫里拘着多半不自在。”皇后笑一笑,“我看前些日子修言跟着秋司辰学箭的时候,倒还精神,可见还是该多去外头活动活动。” 屋里的人忽然说起他的病来,夏修言却有些走神。他忽然想起方才在观星台外头同秋欣然的对话: “以世子的箭术自然还是要等将来领兵杀敌。” “一手好箭术,用来雅歌投壶也可以,谁说非要领兵杀敌?” “你学骑射是为了与人雅歌投壶?” “学宫个个都学骑射,有几个是为上阵杀敌?最多也是在宫中投投雪球罢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这繁华长安做个闲散世子吗?” “做个闲散世子不好吗?” “你喜欢就很好,你不喜欢就没什么好的。” …… 在这地方说什么喜不喜欢?夏修言握着腰间的玉佩垂着眼想,也就如她这样从山里来的小道士会说这种天真话。 “修言。” 他分神了一瞬,才发现一旁的李晗风正叫他:“父皇问你等过几日要不要再从宫里拨些人手去公主府,免得往后再出这些事情。” 夏修言抬头果然见这屋里个个都看着他,正等他回应。他迟疑片刻,站起身:“谢圣上。” 宣德帝点点头,不想他却又说:“不过我在府中养伤时也想了很多,只靠守卫终归不是万全之计,往后还是需多花些时间在习武上,起码遇见危险有个自保的能力,也免得叫圣上cao劳之际还要为我烦心。” 宣德帝显然没料到他这段时间悟出了这么个道理,皱眉道:“话虽如此,但习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自小体弱多病,不必过于勉强。” 夏修言苦笑道:“我在琓州便是总想仰仗着父亲不肯专心习武,到如今这般年纪,再想修习武艺虽已是迟了,但若能少受些病痛也是好的。我身边已有高旸等人贴身保护,圣上再调人手过来,恐怕我坚持不了几日又要偷懒起来。” “这要强的性子倒是同他娘一模一样。”太后笑着转头同皇帝说,“修言不是会闯祸的性子,你就随他去吧。” 话已至此,宣德帝也只得点头。但他今日连着叫郑元武、夏修言两人三番两次的回绝,宴饮的兴致已经少了大半,之后众人又坐了片刻,很快便草草散席。 夏修言出来得晚,等他从设宴厅出来,其余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高旸等在外头,替他披上大氅,两人沿着御花园往宫外走。半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开口道:“我今天同圣上提了往后习武的打算。” 高旸跟在后头的脚步顿了一下,过一会儿才说:“cao之过急,恐怕圣上起疑……” “三年了,无论养个什么都该养废了。”夏修言冷笑一声,轻声道,“何况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长安。”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高旸没再说什么。路过观星台的时候,夏修言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楼顶上还亮着灯。那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也是宫里唯一一个通宵点灯的地方。 白景明在学宫上课时说,每个人生来就有星轨,那昭示着人一生的命途。夏修言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若人的命运要叫一颗星星决定,活着着实无趣。不管星星是怎么走的,他只会朝着他想要到达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