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诺马尔成为新库曼后,将兄长的孩子也逐一毒杀,唯独古里安逃出了埃尔米亚,还上了贩卖奴隶的走私船。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报应,残杀兄长与侄子侄女的诺马尔统治的时间里,尽管宠侍甚多,继承人不仅没有增多原有的孩子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失去所有王位继承人的诺马尔性情越来越暴戾,担心古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重回埃尔米亚抢夺王位,统治越来越残酷血腥。古里安与萨兰船长等人抵达埃尔米亚的时候,前期遭遇了不少伏击刺杀,如果不是女王预先拨给他们的火枪和武器,古里安能不能活着抵达王都都是个未知数。 一部分原因是诺马尔的统治残酷专制太过,一部分原因是被火枪和火药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所震慑,埃尔米亚神庙的祭祀长老中有不少人倒向了古里安。 半数以上的长老们同意了古里安提出的请求—— 依照最古老也最血腥的王国传统,当库曼威望不足以说服所有人的时候,其他王位继承人有权提出决斗,以最原始的方式来决定王国的统治者是谁。 “胜者为王。” 同样经历过凶险的王位角逐的阿黛尔如此评价道。 不论是古里安还是库曼都没有打算老老实实地,遵循传统习俗。库曼在决斗当天调动了军队,准备将自己的侄子连同那些支持他的长老一起杀死。古里安则在宴会上安插了刺客,库曼翻脸的时候,刺客们也拔出刀来割开了支持库曼的长老咽喉。 总的来说,情形其实对古里安更为不利一些。 在支持自己的长老被刺杀后,库曼立刻放弃了等待士兵解决侄子和叛徒的想法,转而试图以决斗拖延时间乃至杀死侄子。库曼统治埃尔米亚的时间不短,剩下的长老们出于对形式的忌惮,同意了他的要求。古里安真正能依靠的海盗们人数不多,只能在利用地形和火药武器的情况下阻击敌人,而这种阻击无法持续太长时间。 于是有了记载于萨兰船长信中的那场血腥决斗。 幸运的是,古里安最终赢得了他的王位。 女王转头透过车窗,看了一眼随行不远处的海因里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罗德里大主教隐约猜到她联想到了什么。 阿黛尔所参与的王位之争堪称罗兰帝国近五百年来最残酷血腥的一次。 当时王位之争与宗教冲突、平民暴动混杂在一起,雅格王国、教皇国以及鲁特王国不遗余力地加以干预。形式复杂且瞬息万变。不同的王位继承人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都被推上了角逐的舞台,或死或疯。其中,最年幼的牺牲品甚至还未成年——他们是艾德蒙三世的弟弟,塔列尼大公的儿子和女儿,神秘地“失足”从城堡塔楼摔下时,一个七岁,一个六岁。 那段时间,王国首都每天都在流血,都有新的尸体诞生,毒药的价格暴涨数十上百倍。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海因里希的保护,那时候的阿黛尔公主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罗德里大主教那时还不是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虽然就任昼宫大主教,却没有真正参与到王位之争去。一些事情,他仅仅只是偶有耳闻,现在他忽然格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参与到那场角逐了。 马车外的海因里希有所感觉,将目光投了过来。 然而女王已经收回了视线。 “说说你怎么看吧。”她垂下看,看着桌面上的另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修长细瘦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关于古里安,关于埃尔米亚。” 第77章 合作贸易 关于女王对新的大陆新的贸易市场的探索, 到目前为止,还是罗兰帝国上层的一项机密。只有少部分人才能够得知一二。 不难猜想,当那些以贸易为生的家族, 在得闻女王与遥远的埃尔米亚大陆取得了紧密的联系之后,定会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群聚而来。不仅仅是那些家族,整个国会,乃至整个环天国之海国家, 以及教皇国, 都将为这一消息所影响。 这是一个机遇,与此同时它也是一次挑战。 “古里安。” 罗德里大主教蹙紧了眉。 萨兰船长的海盗团并不是完全自由地前往埃尔米亚大陆——他们的火枪和弹药都由女王提供, 另有书记官随行。虽然说随行的书记官并不会干预萨兰船长的行动,但那位书记官在得到这份差事之前是一位优秀的神殿骑士团,代表女王的眼睛。 许多观察情报随之源源不断地送回国,对此曾经的海盗团大副“魔术师”古里安是知情的,这次行动在更深的层次上等同于一次另类的非正式外交。 那位书记官行动的同时,罗德里大主教负责的情报网络也将古里安以前的活动轨迹给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汇总起来出现在大主教桌上的是一份令人不寒而栗的厚厚资料。 古里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躲藏在被宰割的母牛腹中,忍受了足足三天三夜的血腥、恶臭黑暗的环境, 逃离了叔叔的追杀。从一名一无所有的奴隶到一位身家丰厚的冒险商人这个过程中, 他的手段凶狠果决。他的贸易活动从罗兰西海岸向西抵近雅格,向东涉及教皇国, 将轨迹联系起来, 形成一张复杂的蛛网。 可以断言, 他每一天都在策划着如何复仇与夺回王位。 罗德里大主教对埃尔米亚大陆问题也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古里安绝非愿为傀儡之辈。另一方面,在埃尔米亚建立代行统治, 将超出教皇国的容许范围,很容易引发一场新的宗教战争——不论是对罗兰的还是新的远征活动,都不是好事。雅格,乃至作为盟友的鲁特都不会容许罗兰将自己的版图扩张到那么广。” “国会会更乐意在埃尔米亚建立傀儡政权。” 女王不动声色地说,精致姣好的脸庞上不露喜怒。 “诚然,如今我们掌控通往埃尔米亚的航海路线,并以渡鸦海盗团和新库曼古里安为媒介,成功打开了进入埃尔米亚市场的突破口。但是,这样的优势又能维持多久呢?”罗德里大主教沉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一年?两年?十年?一旦我们的商人从埃尔米亚获取足够多的利益,那么其他国家的使者与商人,将会随之蜂拥而至。如果我们仅仅只是将埃尔米亚视为一颗独属于自己的明珠与宝物,我们将要为捍卫这颗明珠付出多少代价?又如何保证暴力掠夺下的埃尔米亚不会选择其他人?” “如果我们将埃尔米亚视为一位遥远的,没有直接威胁的合作者和朋友,情形便大为不同。” 第78章 死灰的火 罗德里大主教说完后, 在阴影里呈现灰蓝色调的眼睛注视着女王,等待她的反应。 “很高兴您能这么想。” 女王向后靠在柔软的天鹅绒背垫上,沉思片刻后,慢慢地说道。 “但我想知道, 您是出于什么而如此提议的?是出于教义中规定的不可掠夺, 亦或者禁止战争吗?” “对异端的掠夺在教义中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解读与规定宗教教义的教皇国若能领先他人踏上埃尔米亚, 他们对它的剥削不会来得比商人更少。”说到这里, 罗德里大主教那张惯常严肃的脸竟然微微笑了笑, 透出对圣城冷冰冰的嘲意,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最贪婪的商人可不都披着法袍吗?” 女王微微侧了侧头,绸缎般的银发落在裙口的锁骨上, 她有耐心地等待着罗德里大主教后面的话。 而他停顿了片刻,才低低地,像远远观着一场残酷的噩梦般开口: “世界是个战场,所有国家与民族都在这个战场上厮杀,神论主导的信仰讲求的救赎与天国,不过是一场反常历史下荒谬的谎言。” “为什么这么说?” 阿黛尔的目光落在罗德里大主教的脸上。 她就像正透过那张如同喀斯特溶洞里沉寂万年的岩石般的脸,窥视到那些冷漠线条后痛苦压抑, 冲突焚烧的灵魂。 “无神论者正在同爱戴真神的人交战, 这是一场不容妥协也没有调停余地的战争。[1]”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话,而是引用了一句古典时期最初的教徒学者著名的话, “只是当初公教建立后与异端开战的缘由。但不论是公教诞生前,还是公教诞生后, 这个世界上的战争始终永不停息,乃至公教本身就是战争的起因与催化者。而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作为寄托——作为以暴力夺取生命后, 安抚自己的寄托。” “救世的信仰……” 极短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掠过古怪而又阴冷的抑郁。 “不过是场错误的自欺欺人的寄托。” 一个曾经将救赎世人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信仰和目标的人,以这样的口吻和神态,冷漠地说出“救世的信仰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寄托”这样的话…… 简直就像荒诞剧一样,在荒唐中透出刻骨的悲哀。 好比一个人把自己的脊梁骨头抽出来,一点点地碾碎,还要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阿黛尔凝视着罗德里大主教一会,忽然俯身。 她的头发垂散下来,罗德里大主教的眉头一下子皱着拧近在一起。 淡淡的幽香一下子像铺天盖地的罗网,再次笼住了他。而阿黛尔还抬手,贴在了他最近越来越显露出总默默无声的冷酷的脸上,手指从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上缓缓地,慢慢地抚摸过去。 她的神情是掌权者正在仔细地查看自己锋利的刀剑,看看它们是否出现损毁,不带暧昧意味。 但她的动作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轻柔,指尖一点点抚摸过去的速度与力道都轻微得恰到好处,就好像她担心的不是刀剑能否再为自己效力,而是怜惜于刀剑在承受烈火锤炼时承受的那份痛苦。 给人感觉是片玫瑰的花瓣轻轻地贴过。 “我听说,圣特勒夫斯二世正在进行对教廷进行改革,比起上一任教皇先生,他的思想已经算是开明不少。但是……”阿黛尔垂眼看着罗德里大主教,“新教皇陛下虽然是个能够容许我们与异端建立交易的人,但他的心胸也绝对没有宽到会放任无神论的小册子广为流传。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在劝诫我吗?” 罗德里大主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指腹触及处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中流动。 “还是在警告我。” “两者皆有,不要忘记,”女王轻轻地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温暖略带湿润,简直能够将最心如朽木的圣人从云端一下子扯着,坠进凡人泥泞把的腐败里,“想要成为神的人与想要毁灭神的人,结局都一样。” 她抽回手时碰到了罗德里大主教袖口的宝石袖口。 手停顿在半空中,女王笑了笑,那笑容少了些冷意和威慑,称得上温柔。 “总是没有好下场。” 罗德里大主教握住她的手指:“但我们就生在这样的时代啊,您不也如此。陛下。” 他的声音里藏着其他的东西,眼眸隐匿在昏暗里。 “您也还是血rou之躯的人。” 女王说。 ……………………………… 罗德里大主教带着女王与埃尔米亚共建贸易点的命令离开马车,走的时候与几名贵族小姐擦肩而过。他经过时,那几名原本正在说说笑笑的贵族小姐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刻板端正的样子。 “那就是罗德里大主教啊。” 直到那黑色的教士长袍消失在视野里,穿蓝色绸裙的女士才松了口气,敬畏地说。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她的女伴小声地说,哪怕是在背后谈论,她们都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拘谨。 其实罗德里大主教也还很年轻,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罗兰大主教,面容用“英俊”来形容也不足为过。但是几乎没有哪位小姐会对他心怀爱慕——再英俊的五官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种缺乏亲切的冷漠寡淡,那种气质比起血rou之躯更容易让人想起神像,想起忘我的殉道者。 罗德里大主教像是一蓬为了自己的宗教理念将自己烧得干净的死灰,将自己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色调里。明明是罗兰帝国的大主教,却始终只穿一身严肃无情的黑色教士长袍,而非色彩斑斓装饰繁多的法衣。 而那双手则更让人们敬而远之了。 苍白,修长,瘦削,腕骨被教士袍的袖手服服帖帖地束着,永不松开一点。那是一双会像鹰隼般紧紧握住经书的手,也是一双会毫不留情惩戒一切放纵堕落的手。 人们可以想象它握住刀剑斩杀异端的样子,可以想象它握住羊皮纸布道的样子,却无法想象它轻柔地握住女人温热的身躯的样子,更无法想象它会眷恋地挽留住某只柔美的手。 私底下,人们都说罗德里大主教是罗兰最不像凡人的“人”。 从不欢乐,从不嬉笑,从不休闲,诚笃地压制了自己的一切官能享受。 一个彻头彻底的神职人员。 “太可怕了啊。” 贵族小姐们齐声感叹。 …………………… “我们的主教先生有那么可怕吗?” 坐在马车中的女王带着几分好笑与诧异地看着窗外。 凯丽夫人替她倒了杯下午茶,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女王还会觉得罗德里大主教到底还是个血rou之躯的凡人了。 毕竟,在面对女王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才会显出与普通人无异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