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52节
杨婉低头道:“我这几日心里乱得很,忙点好。” 宋云轻道:“你找什么,下来我来找,回去睡会儿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杨婉听她这么说,靠在梯子上揉了揉眼睛。 “回去也睡不着。” 宋云轻道:“李鱼说,你和邓秉笔吵架了。” “什么,他乱说。” “我说也是,邓秉笔那样的人,怎么会和你吵架,不过说起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去见他啊。” “哦。” 杨婉低头掩饰道:“娘娘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我们这里事情又忙。” 宋云轻叹了口气,“那个蒋婕妤,呵……都快把六局给掀了,这要是生了皇子,我看她连皇后都要不放在眼里了,我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宠爱这样一个女人,难怪外头的老爷们,要奏立太子的事。” 杨婉点头不语。 宋轻云接着叹道:“听说……前日娘娘在养心殿被罚了跪。” 杨婉没有否认。 “嗯。” “哎。” 宋轻云叹了一口气,陛下连体面都不肯给,昨日六宫全都知道了。延禧宫那边的宫人,私底下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 杨婉没出声,她知道这是在敲打杨伦。 宁妃回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搂着易琅,轻声细语地给他讲话本故事,直到易琅睡着,她才让合玉和杨婉给她上药。 宋轻云见她沉默,以为她吃心,忙道: “好了好了,你赶紧下来回去睡觉吧,你这样杵着不说话,我生怕你一会儿晕了栽下来。 杨婉听从了宋云轻的话,下了梯子整好衣衫。 “那我回去了,晚些再过来。” “去吧。” —— 杨婉走出尚仪局,没走几步就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口。 邓瑛正站在门前和郑月嘉说话。 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官服,人好像瘦了一些。 杨婉见他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转身朝后走,然而刚刚绕过一处转角,便看见邓瑛立在路尽处。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邓瑛走近杨婉,“后面是一条不设门的通水道,为了以防西面的殿宇走水设计修建的。” 杨婉抿了抿唇,“是你设计的吗?” “对,十年前修的,后来护城河改建,我顺便拆了后面的墙,联通了你刚才走的那条道,不过,因为那条道上安放了四口吉祥缸,所以走的人不多。” 杨婉听完他的话,点头笑道:“我可真傻,在皇城里躲你,能躲到哪里去。”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她的脸被雪风吹得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边,“我现在有点不敢见你。” “为什么。” 杨婉抿着唇,“因为做错了事,让你在易琅面前跪着,让你听到那些话……我还一句都没有说……我……” 她没说下去,邓瑛却一直等她彻底沉默下来以后,才轻声道:“我并不在乎。” 他说完,撑着膝盖稍稍蹲下来一些,虽然靠得不是很近,但杨婉还是感觉到了他温热的鼻息。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小殿下的话是对的吧。” 杨婉没有承认,“不对……”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代表她自己的内心,还是代表后世更先进的文明说出的这两个字。 “对个鬼……” 邓瑛听了她的话,不禁笑了。 他松开撑在膝盖上的手,翻转过来,轻握成拳,伸向杨婉,这么一个动作令官袍的袖子自然垂落,露出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痕迹,是去年受刑前,在刑部牢中所伤。 “你看,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我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我最初虽然不明白,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我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你可以接受,我不可以。” 杨婉望着他的手腕,“怎么可以接受呢……” “因为你啊。” “什么……” 杨婉怔住。 邓瑛没有停顿,接着说道: “我以蝼蚁之身觊觎你,被殿下斥责,仍然不知谢罪,不肯悔改,既然如此,我被怎么责罚都不为过。” 杨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回头望着邓瑛道“你又拿你自己来安慰我。” “你不也一样吗?” 杨婉抿了抿唇。 “所以……你不会不见我?” “嗯。” 他温和地对杨婉点了点头,“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自己找来的。” 他说完,慢慢垂下自己的手,站直身子,低头道:“以后,不论小殿下再对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像那天一样,看着就好。其实,杨大人和张次辅在他身上用了很多心,他是我愿意侍奉的皇子,他能那样维护你,也是给我的恩典。如今蒋婕妤即将临盆,朝局不稳,加上陛下的心意还不明朗。小殿下年幼,难免会焦虑,你是他在宫中的至亲,不要为了我,让你们都不安。” 杨婉点了点头。 “是我糊涂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 “嗯。” 邓瑛抬头朝承乾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知道宁娘娘前日在养心殿受了辱,所以在宫正司女官面前,提了蒋婕妤宫中,宫人言辞犯禁的事,如果宫正司肯公正审理,处置这些人,那承乾宫的处境就会好一些。而且杨大人他们也不会过于被动。但这件事,我和郑秉笔身为内监不能过多参与。” “我去检举。” 邓瑛没有阻止她,只道:“自己要小心。” 杨婉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第46章 澜里浮萍(八) 婉婉说你在长身体。…… 杨婉走后,邓瑛独自走回司礼监。 正堂后面正用早饭,郑月嘉和胡襄坐何怡贤的两旁,另外两个年轻的内侍一左一右地站在何怡贤身后,小心地伺候着。 司礼监的饭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是在后头搭灶另做的,米rou有定量,一般是紧着几位有体面的人吃好,底下地人再分他们吃剩下的,邓瑛升了秉笔,兼督东厂以后,司礼监的灶上也把他算了进去,但是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东缉事厂衙门,所以灶上会做人的小太监,就把饭食拿给了李鱼。 今日倒是邓瑛第一次在司礼监用饭。 何怡贤看他走进来,并没有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碗粥,将碗放下,边上的小内侍忙捧起来到下头去添。 何怡贤这看了一眼邓瑛,随口问道:“做了他的吗?” 灶上的内侍忙应道: “做了做了。” 何怡贤接过添过的粥碗,“那就给碗筷。” 内侍递上碗筷,邓瑛颔首接过,郑月嘉看他没有坐处,便搁筷站起身。 “老祖宗,我去候着票拟。” “坐着。” 何怡贤夹了一块腌黄瓜,“这才什么时辰,你就慌了。” “是……” 郑月嘉不得已复坐下。 胡襄冷笑了一声,“郑月嘉,你这是见了风要转舵了呀。” 何怡贤忽然用筷敲了敲桌面,“胡襄,这莽性上吃得亏还不多吗?” 胡襄忙站起身,“是,老祖宗。” 何怡贤不耐道: “坐吧,一顿饭,从他进来就吃得不安生。” 他说完,端着碗看向邓瑛,“本该让你捧着跪到外面去吃的,但今日这雪风大,怕你身子不好,吹不得,就站这儿吃吧,吃完了,跟我去养心殿上值。” 邓瑛垂头,“谢老祖宗。” “别拿捏这种语气,我听不得。你如今是调教不得的人,但司礼监的规矩,一直都是过不了我的眼,就站不到陛下跟前去,你坏了整个司礼监的规矩,现在想找补,也来不及了。” 邓瑛没有再说话,站在雪帘子前慢慢地喝完了碗里的粥。 何怡贤放下了筷子,郑月嘉和胡襄也都跟着放了筷,小太监们撤掉桌上剩下的饭食,拿出去给底下人分去了。不多时,又重新沏了热茶上来。 何怡贤随口问道:“今日票拟先不忙递到养心殿去,咱们得和陛下议一议昨日留中的那两个折子。哪两个来着。” 郑月嘉道:“昨日陛下留中了御史黄然和户部给事中赵安德的折子,都是请立太子的。算上三日前的六本,和五日前的十二本,陛下一共留中二十本。今日必要议定发还。” 何怡贤喝了一口茶,抬头对邓瑛道:“你是怎么看的。” 邓瑛应道:“此时议立储,的确为时过早,这二十本是可以驳的。” 何怡贤道:“现在驳倒是简单,就怕婕妤生产之后,这股歪风,它就愣是压不下去了。” 他将说完,雪帘子便被风撩起一层,一道耀眼的晨光透了进来,何怡贤抬袖挡住眼睛,“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