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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139节

    杨婉靠在邓瑛的肩上,沉默地闭上眼睛。

    风摇曳着窗上的枯木影,满室绣秋影,窗棂上传来“沙沙”的叶声。

    “睡了。”

    “你不想吃点东西吗?李鱼给了我一颗鸡蛋。”

    “不吃。”

    杨婉翻了个身,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邓瑛。”

    “在。”

    “那本书我不看了。”

    “为什么。”

    杨婉蜷起身子,“那本书可以教你怎么做,但却不能教我。”

    邓瑛看着杨婉露在外面的头发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说着翻了个身,面朝杨婉的背脊,“我服侍……”

    “你”字未出口,手背却被杨婉狠狠的掐了一把,邓瑛蹙了蹙眉,吞回了后面的话。

    “睡觉不要说话。”

    她说完松开手,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邓瑛将被子挪了一大半给杨婉,轻声应了句“好。”

    ——

    邓瑛重掌东厂,内阁随即交递了由文华殿讲官起草,内阁联名,奏请立定太子的奏章。

    司礼监内衙正堂,何怡贤并几位秉笔太监正代君批红。

    贞宁帝病得时常混沌,朝政几乎全部落在了内阁和司礼监两衙。

    养心殿不用印了,何怡贤便直接将御印直请到了司礼监。

    这日,胡襄立在书按前,蘸着水翻递奏章,伺候何怡贤用印。

    何怡贤拂了一把腰,暂放了印笑道:“老咯。”

    胡襄陪笑道:“老祖宗还得硬朗起来,不然这些大事,谁担得住啊。”

    正说着这,门忽然被推开,李秉笔疾步匆匆地走进来。

    胡襄抬起头,“怎么了,搞得这样狼狈。”

    。”

    李秉笔正了正巾帽,对何怡贤道:“老祖宗,兵部的奏折,不能再留中了。”

    何怡贤停手直起腰,“让你跟兵部尚书说的话,你说了么。”

    “说了。”

    李秉笔走到何怡贤面前,接过内侍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兵部尚书刘显和侍郎宋戈都是白焕门下,老祖宗要他们在奏立太子的奏章上删自个的联名,谈何容易啊。”

    何怡贤笑了一声,示意胡襄翻折,“那就继续留中。”

    “老祖宗,听儿子一句,留不得了!”

    李秉笔有些心急,扑通一声跪倒在何怡贤面前,“再留下去,北疆那边,怕是要杀咱们留在军中的人了。”

    何怡贤示意胡襄继续递折子过来,平声道:“你心疼你的子孙?”

    “老祖宗……”

    何怡贤抬起另外一只手,止住了李秉笔后面的话,提起印身,直腰道,“我何尝不心疼他们,这么些年,守在黄沙场里,替我听着北面的消息,银钱没几个,苦受不少,但是……”

    他弯腰凑近李秉笔,“若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不能保全,如何保全咱们在外面的子孙。”

    李秉笔喉咙一哽,手在地上捏成了拳头。

    何怡贤叹了一声,“你这几年,对底下孩子们好,我都看在眼里,他们也孝敬你,你眼看着这日子顺顺当当的,就忘了我们的处境。”

    “奴婢惭愧……”

    何怡贤摇了摇头,“一旦长子登基,我们立即要脱了冠带,被杨伦这些人拖上刑场,人头落地都是轻的,怕就怕成一堆碎rou,尸都收不起来。”

    这话说完,连站在一旁的胡襄都颤了颤。

    李秉笔道:“陛下不会这样对老祖宗。”

    “谁说得准。”

    何怡贤笑了一声,“主子他老人家再怎么心疼我们,这天下也是他本家的。我们若想活着,只能讨主子的欢喜,但若后来的主子恨咱们,一万道免死令,都不中用。”

    李秉笔道:“可是老祖宗,立储终归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们如何能……”

    “慌什么。主子一直不议立储是为什么?内阁只知道在御门上讲大道,什么时候体谅过主子的心,主子能不恨他们?你也看清楚了吧,咱们就是在这些文臣和主子的嫌隙之间讨命的,这储君一日不定,咱们的路就还没走死。”

    李秉笔垂下头,“老祖宗,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邓厂臣那样,去走一条生路呢。”

    “生路?”

    何怡贤从牙齿缝里逼出一声笑,继而竟逐渐放开了声音,面目也变得有些狰狞。

    “你以为他走的是生路,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少了二两rou,却妄图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下场是什么?杨伦,白玉阳,哪一个不怕沾了他的腥。”

    话声落下,室内人生皆灭。

    何怡贤揉了揉腰,对胡襄道:“接着翻吧。”

    ——

    残阳渐隐,内阁值房内的火炭添了一轮又一轮。

    杨伦从外面走进来,一面脱袍一面道:“我去见了兵部的刘显,暂时按下了他。”

    白焕看着炭盆里不断崩出的火星子,“他们那道折子留中几日了?”

    杨伦道:“七日了,再拖下去,北边顾、钱两军,就要没粮了。”

    白玉阳拍膝道:“不说刘显着急,我这心上都跟烧炭一样,虽说六部的部务都没有停滞,可是司礼监扣着兵,户二部要害折子,以及咱们奏请立储的奏章不肯递,迟早要见动乱。”

    杨伦道:“他们想见就是动乱,刘显昨日差点就要去闯养心殿了,陛下病重,惊扰圣驾的罪名,司礼监说扣就能扣,北镇抚司就在月台下面等着拿人,六部的人,经得起这样损吗?白尚书,我们和司礼监处到今日,得的教训已经够。陛下面前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黄然,周丛山,都是前车之鉴,如果是为了私利,身死也就罢了,可要因为我们死了,把这朗朗乾坤,拱手让给阉党,我杨伦不甘心!”

    白玉阳没有说话,一把掷了茶盏。

    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杨伦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暗暗地叹了一声,起身道:“老师,我去见邓瑛。”

    他说着便往外走,刚走到门边,便听门上的内侍道:“大人,厂臣就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杨伦抬起头,见邓瑛立会极门前。

    杨伦不自知地松了一口气,抬脚朝他走去。

    “兵部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平稳,“稳住兵、户两部,奏章我来递。”

    杨伦听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即问道:“你怎么递?”

    邓瑛抬起头,“以东厂提督太监的名义,清查司礼监,调取留滞的奏本。”

    杨伦道:“你要在内廷动用东厂和司礼监交锋吗?”

    “对。”

    邓瑛垂下眼睑,平声道:“子兮,这些奏本一旦递进去,有两个后果,一是皇后以惊扰陛下养病之罪处置我,二是陛下以耽误国务之罪处置何怡贤。对我处置是必然的,不过只涉及宫规,伤不到根本,但是对何怡贤的处置……”

    杨伦接道:“陛下可能根本就不会处置他。”

    邓瑛深吸了一口气,“不对,陛下一定会处置他。但是,如果这一次,何怡贤不是被处以死刑,那么子兮,这场立储之争,就要见血了。”

    “你什么意思……”

    邓瑛道:“你还记得,前一朝的‘红丸案’(1)吗?”

    作者有话要说:红丸案:为明末三大案件之一,此处只做借用,与真实明史无关联。

    泰昌元年(1620年),泰昌帝病重,李可灼进献红丸,自称仙丹。 泰昌帝服后死去,而在当天,首辅方从哲拟遗旨赏了进献红丸的李可灼。有人怀疑是郑贵妃唆使下毒,旋即展开了一系列的追查元凶的举动。其间,党争与私仇夹杂其中,连坐罪死者众矣。

    泰昌帝继承皇位整一个月。这件因“红丸”引发的宫廷案件,史称“红丸案”。

    第123章 还君故衫(三) 发自文心的路,不都是……

    杨伦一怔。

    红丸案算是一桩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毙之后,仍然几经提起,不断地被各方势力翻案,从内阁,到玄道势力,甚至于内廷嫔妃,无数的人牵扯其中。

    邓瑛此时提起这桩案子,到不是想跟杨伦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 皇帝性命背后,暗流涌动的政治力量。

    “你觉得……司礼监会……”

    杨伦的话没有说尽。

    邓瑛也没有应声,两个人的沉默里都带着对时局的审慎。

    秋风卷着寒叶吹起邓瑛的官袍,他低头轻咳了一声,“子兮,你知道最险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奴有杀主之心,主却不肯设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为嗣君的意图,但文官对殿下的拥戴令陛下疑心,所以两年前那场议储,黄然才会惨死。如今也是一样的,你们是外臣,你们读的都是圣贤书,行的是大道,你们觉得天子应当同圣人,但其实不然,不像我这样,穿上这身皮,行在皇城里,你们看不见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对司礼监用刑责,哪怕陛下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大明的政祸。”

    杨伦拧眉。

    “你这么说是认同陛下的行径,反责内阁文臣不知进退吗?”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因为私欲就纵奴婢为祸朝廷,天下读书人所吃的苦,我等为民本发的愿又算什么?”

    “杨子兮,我不认同!”

    杨伦喉处一窒,邓瑛也提高了声音,“但眼看着你们死,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