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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1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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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台不过十阶,邓瑛却走得极慢。

    喧腾的人群,见他被带上来,却自发地静下来。差役将他带到刑架前跪下,而后退至他身后。邓瑛原本闭着眼睛,却听见台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他的字。

    “符灵。”

    邓瑛肩膀一颤,低头朝刑台下看去。

    焕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焕。

    他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额前满是汗水,即便倚靠着栅木,身子却依旧虚晃不已。

    邓瑛张口哑然,只能艰难伏下身,向白焕叩了一首。

    白焕仰头望着他,孱声道:“符灵,老师来送你走。你放心,我活着,你即身有所葬之地,灵有所安之处。”

    邓瑛直起身子,含泪摇头。

    白焕向他伸出一只手,虚抚向他的头。

    “符灵,你不需要开口,不需要说话。”

    “是啊厂臣,您不需要开口。”

    宋云轻说着,屈膝跪于刑台下,陈桦也随她跪倒。

    宋云轻抬起头望向他,提声道:“杨婉不在,我替她说。贞宁十四年末,吾弟惨死于何怡贤之手,我受牵连,险些亡命,幸得厂臣与杨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尸,为厂臣所收,今葬于中官,我上香之时,都会感念厂臣之恩。厂臣,宋云轻曾是内廷女官,虚读十年书,却只思自保,然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与杨婉,杨婉说,这天下有冤可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们一定有开口的那一日。”

    “是!”

    人群之中的周慕义高声接道:“我亦虚读十年书,不识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余田产,厂臣分文未取,还将俸禄散尽,撑我南方私院。我等轻狂,不识别君礼,显丧命于秋考之前,幸得厂臣与杨婉姑娘相救,才有我等今日。邓厂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谢,当年道上相逢,你举镣问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样。我周慕义今日答您,此后不论世道如何,吾等皆愿同您一样,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惧污秽,守住本心,和光同尘。”

    他说完,亦抬手作揖,向他三揖。

    而后屈膝行跪,高声道:“翰林院庶吉士,滁山书院院生周慕义,跪送厂臣。 ”

    此话说完,宋云轻亦伏下了身,高声道:“厂臣,云轻跪送你!”

    陈桦也随声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邓瑛无声而泪,不住地摇头。

    差役恐他异动,上前将他摁住。

    白焕喘喝道:“他根本就不会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声一出,人群中亦响起了附声。

    御史看着刑台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齐淮阳面前道:“齐大人,眼下这情景,我必要入宫回禀陛下。”

    齐淮阳抬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写章,你亲自带回宫。”

    第161章 尾声:檐下芭蕉雨

    正说着,齐淮阳手边的计时香断了。

    香灰掉于地,官员们却没有一个人忍心提醒齐淮阳。

    刑台上的差役们见后面半天没有令出,不得已请报时吏进来问道:“尚书大人,是不是该给人犯去衣了?”

    齐淮阳朝刑台上的邓瑛看去,他被差役摁压得动弹不得,却仍然挣扎着,不住地向白玉阳等人摇头。

    齐淮阳正要开口,忽有人禀道:“尚书大人,东缉事厂千户覃闻德来了,说是次辅大人有话递您,请您亲见。”

    齐淮阳道:“带进来。”

    覃闻德进了围帐,几步便跨到了齐淮阳面前,拱手行过礼,压低声音道:“大人,杨次辅和其余几位阁臣已经入宫了,如今内廷传旨,令将此处的情形一刻一报。杨次辅说,您精通刑场上的规程,请您着力,帮我们督主赌一把。”

    齐淮阳听了这话,低笑了一声,“行啊,他这是把我也往绝路上逼啊。”

    覃闻德深揖道:“请大人着力。”

    齐淮阳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你先出去。”

    “是。”

    覃闻德走后,齐淮阳立即示意差役过来,令道:“给人犯去衣。”

    去衣令一下,邓瑛立即被差役架了起来。身上的绑绳被割断,然而松快不到一瞬,即又被锁上了刑架。差役执刀挑开囚衣上的系带。邓瑛下意识地仰起了脖子。虽腐刑之后,衣冠之下的每一局他都会输,他早已有了这个准备。可在这皮场庙前,杨婉不在,他竟然头一次感觉到了心意的不平。他不想被这样对待,不想辜负那个一腔孤勇,想要他赢一次的姑娘。

    “请全我衣冠,请……全我衣冠……”

    他张开口,无声地向众人吐出这句话。

    白焕扶栅泫然,宋云轻忍不住掩面而哭。

    “不要去衣!”

    陈桦跪在地上嘶喊出了声,随即将自己身上的袍衫拖了下来,双手托着向刑台上伸去。

    “不要去他的衣啊!”

    白焕亦直起身,伸手解开襕衫的系带。周慕义等人见此,也都他抬手解袍。

    一时之间,观刑的男子当中,竟有多人附白、周二人之行,试图将自己的袍衫,借与邓瑛遮蔽。

    五城兵马司严阵戒备,既不能让这些人靠近刑台,又不敢过于行激,伤及白焕等人。

    帐内的御史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齐淮阳的手道:“这样下去不行。”

    齐淮阳道:“写章,问……”

    他顿了顿,“问上是否可以免了刑前的去衣示众。”

    刑部一个司官道:“大人,已经过了巳时了,这只问“示众”一项,不要“杀令”,恐怕来不及行刑啊。”

    齐淮阳负手道:“只问‘示众’一项,其余的不提。”

    说完命人传令,取衣给邓瑛遮身。

    御史转身取笔,疾书间仍忍不住问道:“大人是想拖延行刑的过程。”

    齐淮阳沉默了一阵,方道:“赌一把吧,过了既定的时辰,还不见“杀令”,那便要改刑期,我们这一章递进去,看杨伦能借此耗到什么时候。”

    御史顿笔道:“大人也觉得,邓瑛不该杀是吗?”

    齐淮阳反问道:“这我说不得,你做了这么久的刀笔吏,最能听天下官民之声,你来看呢?”

    ——

    养心殿内,杨伦立在东梯下,将齐淮阳递来的折章高声念了一遍。

    白玉阳忍不住喝断他,“朝皇帝道:“陛下,齐淮阳此时奏议“去衣示众”一事,臣以为没有必要。”

    杨伦道:“为何没有必要。”

    他说着抬起折本,递至白玉阳眼前,“我再给首辅大人念一遍——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焕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他说完垂下手,径直问道:“齐淮阳他们连人犯的衣衫都剥不下来,那之后那三千刀,怎么下?白首辅,我以为此事正该议。”

    “好!”

    白玉阳愤道:“你议!”

    他说完转向皇帝道:“臣奏议,将送衣之人全部锁拿,问阻刑之罪……”

    “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焕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白玉阳尚未说完,杨伦却抬高声音压住了他的话,将之前那一段话,又念了一遍,并着重“白焕”二字。

    白玉阳被他逼得不得已退了一步,声音却明显泄掉了一半的气力。

    “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抚育之情,不肯将写‘逆书’之人治罪,何以……”

    杨伦喝道:“因为那本‘逆书’,杨婉已在深牢,然而这本书至今禁住了吗?官坊和番坊没有一处敢印杨婉的书,但是民间抄本,私坊刻本,现已落了万家案头。这些抄刻之人,都要治罪吗?白首辅,这是平民愤,还是激民愤?”

    白玉阳哑然,甚至有些站不稳,身后的另外两个阁臣,忙扶住他。

    其中一个劝道:“杨次辅,御前公议,都是为了惩罪人,安民心,大人情急我们都知道,但也该在言辞上顾及同朝之谊啊。”

    杨伦笑了一声,“还要如何顾及?”

    他说着抬起头,“与我同朝者,亦杀我同窗……”

    “杨次辅!”

    将才说话的阁臣一把拽住他,恳道:“御前慎言啊。”

    杨伦笑道:“我亦抄过吾妹之书,若要治罪,我杨伦……”

    他一面说,一面屈膝跪下,“认罪。”

    “你……你……”

    白玉阳颤声道:“你枉读圣书,枉在阁中!”

    杨伦没有出声,只将官帽取下,放于膝前,弯腰伏了下去。

    几个阁臣见杨伦如此,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御座上的易琅忽道:“众位辅臣,朕有一问。”

    众臣忙道:“请陛下垂询。”

    易琅站起身,走下御座,行到杨伦面前,“杀邓瑛之后,朕是不是也该杀杨伦和白中堂。”

    “陛下!”

    易琅没有回应阁臣,反问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旁侍立的内侍回道:“陛下,快到午时。”

    “好。”

    易琅转向白玉阳,“朕的问题,辅臣能答吗?”

    “臣……”

    白玉阳不得不屈膝跪下,“臣……不能答。”

    易琅道:“那朕试试,自己来答,众位辅臣替朕判一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