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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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固然不打算怀疑,这赵延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西夏探子,但她对于自己今日这番倒霉经历,实在无法泰然接受。 赵延最后的死状很惨,就如离了水的鱼一样,是活活窒息而死。这令她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的肿瘤病房,看到那些肺癌晚期的病友的死状。恐怖的画面一旦重叠,她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 另外,她也不喜欢莫名其妙地就被利用的遭遇。 老娘我是个现代人,没那么一秒入戏你们宋朝人的家国大义。 关键是,你刘少帅要抓间谍,拉上两个不明真相的路人群众,算哪门子本事! 姚欢于是恨恨道:“他不提防,还不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你们发现是西夏探子了。那既然他本来就没防着你,你就不能一刀捅了他吗?你一刀捅了他,方才师师姑娘也不会差点儿没命了。” 刘锡不由暗自嘀咕,这孀妇还挺泼辣。 怎么和一开始唯唯诺诺的模样区别那么大? 本以为开封城已经是个教脂粉味熏得无甚血性的地方,不想半路冒出个小妇人,那股子好斗的辣味,瞧着倒比街上懒洋洋的禁军士卒强。 他走到赵延面前,扯开赵延的外衣和中衣,指着里头露出的一片青灰色道:“此人,平时都贴身穿的软甲,这种软甲只有夏人打得出来,近身捅刀子,也捅不穿。这人是有名的悍夫,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若不能一招制住,我和几个亲随,只怕打不过他。” 姚欢翻着白眼:“那,那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此处寻人,又怎断定,我没那么快走?” 刘锡眉眼一松,竟露了一丝儿笑意:“姚娘子,这就好比行军打仗,相机而动,见机行事。若你先头已经走了,我自会另外想办法。况且,他只要被我骗出去,我就可在杯中下毒,你来不来,无甚分别。” 姚欢无语,心道,靠,教你这么一说,搞了半天你处决探子的功劳,我也没份? 可是细一想,他说的竟也无法反驳。 将油子! 会打仗的爷们果然狠。 姚欢只觉得这刘仲武的长子,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真教人反感。 她于是又转向李师师:“这个赵将军,从前和你有仇吗?临死还得拉你垫背。” 李师师茫然,嗫嚅着:“我从未得罪过赵将军。” 她忽地脸一红:“大概,大概是因为赵将军觉得,酒是我斟的,以为我帮着刘公子下的毒。” 刘锡轻轻“嗤”了一声,干脆对着李、姚二人点明:“依我看,是赵延从前要师师姑娘委身于他而不得,所以将死之际,也要把师师姑娘拖去阴间与他做夫妻吧。” 李师师听了这话,只觉说不出的瘆人,回想起此前,这个赵延每次来云山小筑,都对自己动手动脚,虽碍于章家没有点头赏女人、而无甚实质侵犯,可那眼神里的邪意教人恶心。 李师师一时间心头战栗、胃中发酸,掏出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次,方控制住自己。 姚欢看向刘锡的眼神,也加重了一层惊诧,随即又揉进了嫌弃之色。 这岂不就是,善用诡计之人,才更明白别人的阴暗心理? 门外脚步声纷乱。 这座庵酒店的建筑群,彼此间距再大,平日里各院之外,也是有护院家丁不动声色地守着的。现下,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姜太公带着王犁刀等人赶了过来。 刘锡指着赵延的尸体,平静地向姜太公道:“他,最晚在去岁,就已经成了西夏人的jian细,我们熙和路,敢动环庆路路帅身边的人,自然是有人证物证。如今环庆路章经略不在京中,此事只有知会章惇章相公。我哪里都不去,就坐在这间屋子里,但要劳烦姜太公,去请动章相公来。” 随即,他又侧头向姚欢道:“姚娘子也留步,事有凑巧,你竟是曾府收的义女。今日,曾府也会来人。” 第七十四章 去安慰安慰你大侄女儿吧 曾纬跟着父亲,是从林间隐秘的后门进入云山小筑的。 太阳已经下山了,早秋的晚风抚过曾纬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教他想起母亲。 很多年前,母亲魏夫人哭完,回头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愣愣地站着。 “母亲,何事?” 当年只有六七岁的小曾纬问。 魏夫人道:“无事。秋深了,我看到一只雁,孤零零地往南飞,觉得它可怜。” 说着,伸手拍拍儿子的小脸蛋:“去哪里玩耍了?脸上都是泥。” 母亲的手,就像秋风一样冰凉。 此刻,曾纬思及此,越发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花甲之年的父亲,知枢密院使曾布,朝臣们尊称的“曾枢相”背影还是那么宽阔挺正,没有丝毫佝偻的老叟意味,走路的节奏也是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看不出是要去赴一场与政敌的谈判,倒像闲庭信步、向晚游园似的。 这就是他的父亲,令他产生崇拜、畏惧、理解、厌恶、亲近、疏离的各样情感色彩的父亲。 进了屋,曾纬一眼就看到主座上那位和他父亲同样相貌堂堂、神色镇定、甚至连年纪都一致的当朝重臣章惇。 “章相公,”曾布冲章惇拱拱手,撩起袍子坐下,“令郎怎地不一道过来?” 章惇噙了嘴角,斜睨了一眼曾布,又望向侍立于厅中的曾纬和刘锡,笑道:“子宣,老夫今日方知晓,仲武家的大郎,原来是你义子呀。你瞧瞧,你这亲儿子四郎,还有这从千里之外赶来襄助的干儿子,都是人中龙凤般的好人物,老夫的犬子,资质甚陋,就不来丢人显现啦。” 曾布眉毛一扬,道:“章公,你我曾是嘉祐二年同榜进士,官家亲政后,咱们又一同侍奉官家御前,东府西院,本为一家,今日,却是我第一次听你呼我一声子宣。” 章惇面色微动:“老曾,你表字子宣,我呢,表字子厚,听起来,都是宽和中正的好字,为何你我二人,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曾布谦和地咧了嘴:“言重,言重了。你章相公的脾气,满朝武谁不知道,疾风骤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官家都吃得消,老夫哪里就要与你势不两立了?贬斥元佑党人也好,大兴开边筑垒也罢,老夫与你在官家面前对着干,那都是对事不对人,老夫是怕你激进太过、何时埋下隐患都不知道。你仔细想想,你管着的那些台省各部,哪个敢对你说半个不字?哪个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去向官家奏对?如此,真的是助你成就一代贤相之举吗?” 章惇一品咂,觉得曾布这老狐狸,真他娘的,说出的每一句都绵里藏针,每一针都戳向自己,却又显得他曾布只是公忠体国、毫无私怨。 章惇摆了摆手:“子宣,公事去政事堂说,不必在此赘言。今日你我相聚在这此,就是来谈私事的。你曾枢相,有何指教?” 曾布看了一眼刘锡。 刘锡上前:“章公,赵延的事,末将请章公责罚。” 章惇怒意骤炽,但看到刘仲武这儿子,眼神里一股不输他爹的沉稳老辣,章惇想到和刘仲武同为边臣的堂兄章捷,硬是将一股火气压了下去,作了长辈的和善之色道:“责罚一说从何而来?世侄出手这般果决,只怕老夫若修书说与章经略听,他倒要向你父亲讨了你去做副将,反正,环庆路和熙河路离得也不远。” 曾布闻言,倾了倾身子,向章惇凑近了些,轻声道:“子厚,年轻人办事难免毛糙,你要不要替章经略问问这娃娃,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章惇眯了眯眼睛,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赵延那畜生,跟了质夫章捷的字多年,吃了我章家多少恩惠,竟背主叛国。有什么好多问的?姜太公今日来禀报于我时,我便想,我那在边事上殚精竭虑的堂兄,定是恨不得亲手灌他喝下那杯毒酒。” 曾布道:“都是一家兄弟,子厚,你帮章经略除了jian细,奏报给官家,也是一样的。” 章惇一怔。 曾布这话的意思是? 他盯着曾布。他的眼角布满鱼尾纹,但双眼轮廓俊美,眸子也精光四射如青壮男丁。 曾布冲刘锡扬了扬下巴颏,干脆向章惇挑明:“刘家这小子,莫看年轻,是个厚道谦逊的后生,不乱贪功。他就是给你章家报了个信。赵延这个西夏探子,是弄死在云山小筑的,又不是弄死在大街上,更不是在我曾府里头。尸首在隔壁,你的人看守着呢。接下来怎么处置,由子厚你看着办。” 章惇这回终于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理解错。 他沉默片刻,果断起身,冲曾布作了个揖:“子宣有心了。” 曾布还礼,又淡淡道:“老夫于公事上,都不是一味附和你,于这私事上,更有几句耿直之言,要说说。子厚,赵延这件事,也足以看出,质夫他,平日里或有察人之失啊。咳,也难怪,他催着朝廷给钱给粮,忙于在环庆路筑垒、营寨,确实太忙了些。你看,泾原路左右是个小地方,夏人也不是太看重,不如就让熙河路刘路帅,兼领了?” 果然! 曾枢相何等老于宦场之人!哪会白白舍一个恩义给政敌! 章惇方才本就没有真挚的感激,估摸着曾布一定会谈条件。 这条件也太露骨了! 但有什么办法? 小官家脾性古怪,又一心要照着先帝的路子开边拓疆。辽国倒还罢了,百多年来与大宋相安无事,西夏蛮子却始终没消停过,官家正是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自己当初打着“举贤不避亲”的幌子,推举了章捷做边臣,如今若不接受曾布和刘家的条件,惹毛了他们,他两家联合起来,捏着赵延的事、到官家御前告章家的刁状 自古帝王皆多疑。谁能保证,官家赵煦,不对章捷,继而对他章惇,起疑心呢? 无论如何,章惇决定先咽下这口恶气。 “子宣所言有理。刘路帅将门出虎子,依老夫看,泾原路单独交给锡郎来带,也不成问题。” 章惇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面向着刘锡。 忽地,他却端起长辈的架子,对着曾纬道:“四郎,你父亲当年可也做过环庆路路帅,一介臣倒比那些边将还威风凛凛。你瞧着和锡郎差不多年纪,原也该去陕西五路历练历练才是,莫在开封城教脂粉味将男儿气熏没了。” 曾纬恭敬回应:“霍去病十七岁领兵出塞,大败匈奴。听闻刘兄十五岁已能箭射夏军悍将。晚辈,是该多向刘兄学学。” 章惇心中冷笑,又向曾布道:“子宣,姜太公说,今日撞见此事的,竟还有你家大郎收的义女,呃,就是那个誓为夫君守节、却差点儿做了你孙媳妇的小娘子嗨,这真是一团乱麻。” 果然六月债还得快。 曾布知道,章惇素来就这个肚量,吃了这么大个闷亏,嘴巴上也得讽刺几句、找补几句回来。 不过章惇也确实说到了曾布今日唯一膈应的事。 曾布与刘氏父子设局,他本来对少年老成、行事稳妥的刘锡是放心的,唯独听人来报时,姚欢也在云山小筑,很是吃了一惊。 刘仲武的这个贼精贼精的小子,怎么回事? 但他自然不愿当着章惇的面细问刘锡,只仍旧面无波澜道:“子厚勿虑,这小姚娘子是个明白事理的,四郎是她长辈,也与朋友们帮衬着她和她姨母的饭食行当。小姚娘子,与她四叔最相熟。稍后,四郎去教导几句、晓以利害即可。倒是子厚这云山小筑的人,什么管事、护院、歌女的,要劳烦子厚安置好。” 章惇道:“都是齐心协力擒杀了西夏jian细的,老夫自有重赏。四郎,快去看看你侄女儿吧,听姜太公讲,被吓得不轻。” 第七十五章 我刚搭上的甲方,就这么没了 李师师盯着姚欢。 “这小娘子居然能睡着不过,也是,她是曾枢相家的义女,怕甚么。” 正在打盹的姚欢,则是被一阵食物的香味惹醒的。 她本来睡眼惺忪,但看明白案几上的食物后,噌地坐直了身体。 这是海陆空版豪华面疙瘩? 但见一只镶着银边、以遮挡芒口的定窑白瓷扁盆里,象牙色的、搓成鱼儿似的面疙瘩上,铺着淡黄的蛤蜊rou、浅粉的兔里脊条、鲜红的鹌脯丝,水族、走兽、飞禽的不同rou类炖煮在一块儿,散发出层次丰富的浓香,教人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去,大快朵颐一番。 同时,在食盆边,还摆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一碟看着就像糯米菓子倒也罢了,另一叠才吸睛,乳白色一堆螺髻似的,和后世的裱花奶油没有区别。 姚欢凑上去闻了闻,还真是牛乳! 看来,此前在开封大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点上的乳白或淡黄装饰物,应该就是宋人制作的奶油酥。 李师师见姚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温柔道:“姚娘子,没见过酥油鲍螺?” 姚欢立刻意识到,既然大街上也有,这种泡芙似的顽意儿,在北宋应该不稀奇,自己一个做饭食行的、若说不晓得,岂非大破绽? 她于是讪讪应道:“酥油点心自是见过的,但俺们做脚店饭铺的,哪见过做得这般精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