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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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纬放开她的手,却并未立即退到符合分寸的社交距离。 他低着头,令她轻易地就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 “莫怕,不是歹人。” 也不知道说的是猫头鹰,还是他自己。 姚欢心道,完了,掉坑里了我。 谪仙叔叔他,衣袍上薰的是什么香来,这般惹人情动。 姚欢觉得,自己双颊此刻应是一片绯色,因为夜凉如水里,面孔烫得,竟好像教晴日的阳光晒到发痒般。 曾纬忽地轻笑一声:“怎么了?” 姚欢听出他的气息,明显急促起来。 不可能理解错。 她前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两性之间的交往,男子发乎情、不止乎礼,是个什么模样,她怎会浑然忘了。 姚欢心如鹿撞的同时,又生发出鲜明的喟叹。 姚家姑娘呀,今日铁板钉钉,我姚欢确实不过只是借了你的躯壳而已。我的心,哪里就是你的心。我的情,分明还是我自己的情。 我,我就算穿到了千年前,仍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男女之间这种邂逅相遇、暗生情愫、徐徐推进、终要一触而发的过程,亘古如此,身处哪个时代,有何分别? 可是 不成,不成! 这也太狗血了。明明今日之前还没什么事,月夜里忽然就按了快进键,倘使这曾家四郎不过是个情意凉薄的纨绔,我陷进去何苦! 我与他相差这般悬殊,各自被杠在身份、家世、仕途、贞节牌坊的坛子上,甚至还不如那李师师与刘锡之间简单干脆。 莫冲动。 姚欢双肩一颤,咬了咬牙,仍是低着头,却坚决地往后退了几步。 “四叔,我们快走吧。” 曾纬没有马上作出反应。 片刻后,他重重地吸了口气,酽如夜色、又醇如醴酪的声音响起来:“对,走吧。” 第七十七章 邵先生没空来 曾家的马车,虽只来了个小号的,穿街过巷比较灵活,无奈街市繁华、游人如织,车子不时要避让行人和夜市摊子,从云山小筑到青江坊附近,依然行了快两炷香的时间。 车厢里,曾纬与姚欢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停了下来,曾纬才轻咳了一声,对那车夫道:“你去找巷子里那扇小红门的院落,请沈家二嫂出来叙话。” “是。” 车夫在轮前放置好木轫,给马扔了粮袋,麻溜儿地跑去办事。 马车驻在一个老破小的道观旁,倒是闹中取静,略略离了市井喧嚣声。 外头宁谧,厢内狭宅,气氛又显出几分暧昧来。 好在,那曾四郎,仿佛也恢复了神志清明,抬手拨开车窗的绢纱帘子,望着外头的情形,避免与姚欢有什么目光接触。 “姨母来了。” 不多时,只听曾纬低低唤着,一面起身开了车门,跳下车去,与沈馥之接洽。 “欢儿!” 沈馥之面色仓惶,颤声喊着,爬进车厢。 姚欢忙挤出笑容:“姨母,我无事。” 沈馥之见外甥女衣着齐整、讲话嗓音也听不出虚弱或哭腔,不由抚着胸口,终于松了口气。 她一下午都沉浸在焦躁的情绪里。 姚欢这么个大活人,也和美团在青江坊、云骑坊附近叫卖鸡爪有一阵了,明月楼更是不知跑了多少趟,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外甥女是个左邻右舍都识得、甚至在整个东水门一带都有名声的守节娘子,开封本地的泼皮,再浮浪,关涉边军或者禁军的家眷,他们也不会碰。 难道碰上武疯子,或者外来的流民? 美团从明月楼火烧火燎地跑回来、报告说姚欢根本没去过明月楼时,沈馥之噌地就跳了起来,要去报官。 恰此时,前夫蔡荧揣着羊rou来饭铺,进行雷打不动的“老婆你看我还有希望吗”仪式。 蔡荧果断地拉住了前妻。 “欢姐儿是个小娘子,不是小娃娃,申酉时分又最是官爷们要下值喝酒去的当儿,你此刻去报官,彼等一烦躁,也没个章法,街上巷里随处喊去、问去,那些闲汉姑婆们听个只言片语,回头传扬欢姐儿是教歹人掳走了,再添油加醋乱描一番,她的名声可怎办?” 沈馥之怒道:“名声,名声比命还要紧?” 蔡荧如安抚炸毛的猫儿般:“你就是脾气急得像爆竹。我何时说过命不要紧了?太学里有个我相熟的学生,阿爷今岁刚升了右厢军巡院使,此地十几个坊的军巡铺,调起人来还不是院使一句话?你等着,我现下就赶回太学去。” 沈馥之稍稍冷静了下,但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见今日收的银钱不够,又赶回家里翻出去王诜家做宴席得的几贯钱,预备着打点军巡铺的巡吏们用。 蔡荧果然神速,天擦黑的时候,已带了两位三旬年纪、样貌威武的巡街军吏来,说是院使交待了,今夜各所军巡铺挖地三尺,也要将姚家娘子找出来。 沈馥之千恩万谢,向领头的军爷说了姚欢的模样和今日所穿的衣服,那两人仔细记了,正要分头去布派各铺的巡吏出动,曾家的马车夫找上门了。 沈馥之的小院里,厅堂中。 姨父蔡荧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位本来要帮忙寻人的军吏,踏进屋来,看到沈馥之正拉着姚欢细问。 他探寻地看了前妻一眼。 “茶冷了,美团,你再给蔡学正点一碗来。” 沈馥之道。 蔡荧心里头一乐。 唔,虽然“蔡学正”听着仍很隔阂,但好歹人家又赐座、又看茶了不是? 姚欢站起,欠身向蔡荧愧疚道:“姨父受累了,甥女蠢笨。” 蔡荧忙安慰道:“说的甚么见外话,欢姐儿,姨父和姨母一样,本就当你自家女儿般。再说了,你的初衷,是好心去帮人带信儿,何错之有?” 还身处云山小筑时,姚欢由曾纬叮嘱过,对外说得模糊些,探子赵延,是章惇查明后,与曾布一同命刘锡处置了的。姚欢虽不太信,但朝堂重臣间的是是非非何其复杂,尤其她这样熟知章、曾二人今后还会斗个不停的现代人,本就觉得,能太太平平退身出来,说明此事不算太大,并且几方势力显然已经谈妥了条件,她乖乖地照口径宣科,即可。 沈馥之听姚欢说完,扭头问蔡荧:“曾家四郎与你叨叨了些什么?” 蔡荧老实地禀报:“一上来么,自然是编排了几句那什么熙河路刘将军的鲁莽,又代曾枢相说了宽慰之语。接着,就是与我攀攀交情,说如今的国子监一派凋蔽之象,还是我们太学,兴兴向荣,他须多来太学向我请教请教” “行了行了,”沈馥之打断他,“人家曾四叔不过是客气,你倒当了真。曾枢相的爱子,还用春闱取士?还用跟你太学攀交情?便如前朝那些宰相们的儿子一般,靠着门荫封个五品官,莫非是难事?” 姚欢瞄了姨母一眼,觉得她从目光倒语气,分明是嗔意多于嘲意。 “姨母,我,我想去收拾收拾,歇了。姨父,你再坐,再坐坐,还早,还早。” 蔡荧对这个甥女不能更赞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仍然能发挥正常的助攻水平。 但他不敢将步子迈得太大,忙接了姚欢的话道:“对对,这大半日折腾的,欢姐儿早点睡,我将这盏茶饮了,也须回太学去。” 沈馥之道:“方才我问欢儿,她说那边倒是给她吃了些东西。你呢?你来回跑了一个多时辰,晚食没顾得吃吧?我让美团给你煮碗肚肺饽托汤?” 蔡荧久旱遇甘霖般,涓涓喜意流出心田。 沈馥之又道:“我也饿了,美团,煮两碗。” 美团殷殷地“哎”了一身,和姚欢相傍着出了厅堂。 二人转到屋角的阴影里,对视一眼,压着嗓子扑哧笑起来。 翌日,姚欢病倒了。 王府西园的一日劳累,云山小筑的半日惊骇,又或许随着曾纬走那段夜路时受了凉风,姚欢发起高烧来。 沈馥之自然想到了邵清。 “汝舟,你今日去学堂,和邵先生说,你阿姊病了,怕是风寒,问问邵先生散学后,可否出一次诊,瞧瞧她的病,开了方子好抓药。” 姚汝舟再是不喜欢邵清,姚欢这个阿姊总是亲的,一见姚欢蔫蔫地如发了瘟的鸡,面颊通红,汝舟不由紧张害怕起来,连连点头应了,心道:我须将阿姊的病说得再厉害些,说不定邵先生午后就放了私塾赶过来。 然而,到了申初时分,与姚汝舟一同来到沈宅的,却是邵先生的婢女。 “俺家先生,今日已约了朋友,要引荐周邦彦周学士的弟子认识,或可有助于明年的科考,还请沈家二嫂包涵则个。不过,先生命我带来治伤寒的方子,二嫂可依此去抓药。” 沈馥之不由失望,可瞧邵清遣来的这个叫叶柔的婢子斯有礼,她也只能摆起姿态谢过。 叶柔走后,沈馥之叫来汝舟:“你亲口和邵先生说的?” 汝舟撅着嘴:“是呐,我说阿姊的额头,烫得都可以炙猪肠子了,人抖得像筛子。可邵先生说,他早已和人约好。然后他便写了这方子,叶阿姊要去抓药,先生却板起面孔说,抓药自然都是病患的家里人去药局、盯着配,叫她一个下人莫多事。” 沈馥之“哦”了一声,心里不免嘀咕,于功名有关的事,男子看得分外重些,原也是常理。不过,如此看来,这位邵郎中,邵先生,对欢儿,似乎确实没有思慕之意。 第七十八章 晓色初现,始知看云 姚欢在突如其来的高烧中,时而昏睡,时而头痛欲裂着醒来。 睡着时,她的梦境五花八门、不断切换,有前世的,有这刚刚开始了三个月的今生的。 只是,无论关乎缘起情灭,还是病痛生死,无论关乎青壮时便要踽踽独行的命运,还是时空穿越后遇到的各色人等,所有这些场景,都并没有给梦的主人带来蚀骨揪心的惊骇凄惶。 姚欢觉得,自己仿佛是躺在桑叶上的蚕,在浑沌里默默飘游着。 因为经历了过去,所以并不畏将来。 “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阿甘正传里这句台词,放之四海而皆准。 重生与穿越,都成了爆款,巧克力盒子里的口味之奇幻,可不就是,早已超越了影视台词的认知。 所有经典的哲理,都会被后来的普通人,用自己个性化的经历,继续演绎与升华。 不是每个主角,都必须成就大开大合、大是大非的传奇,但他们,在每个时空里细微却绵长的体验,就是一种具体而温和的人格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