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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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遂向沈馥之道:“姨母所言,欢儿都听进心里了,做买卖,自会渐渐从忙外的掌柜,转成管内的东家。” 沈馥之“唔”了一声,忽又道:“你若真搬去东华门,美团跟你去吧,这丫头是个能使上力的。” “姨母莫虑,那徐娘子的师傅,有个女儿,和美团差不多年岁,亦是个机灵可喜的,难得还有一手制鲊的手艺,正可帮忙。” 沈馥之一听,姚欢连帮工都找好了,确是并非心血来潮、戏言几句的态度。 “那,你张罗你的新铺子去,汝舟便先留在我这里,邵先生私塾离此处近,他若跟你住去东华门,每日送学是个大麻烦。况且,他一个男娃娃,也不好在女人堆里长大。正好,你姨父要搬回来,我,嗯,我应了。” 第154章 我舍不得你吃苦 立冬这日,沈馥之的饭铺打烊一天。 姚欢平时常要天蒙蒙亮便起来做供应明月楼的鸡脚,最近又忙着去找地屋行牙人谈新铺面,今天难得休息,冬阳透过窗棂,焐热了她的面庞,都不影响她睡回笼觉。 迷迷糊糊间,她却听到院里似乎响起那熟悉的沉悦又温柔的男声。 她起初以为还在做梦,直到美团开门进来,轻轻推她,带着欢喜又打趣的口吻道:“欢姐儿,你还不起来?” 姚欢实在舍不得睁眼,只兴致怏怏道:“怎么了?” “两桩喜事。第一桩,外头下雪啦。昨儿晌午刮的风,暖意不寻常,二娘就说,雪天在路上了,不想今日果然白茫茫一片。” “哦。” 姚欢半梦半醒的,心道,到底是农业社会,准时下雪就是大喜事了。 她依然闭着眼睛:“第二桩呢?” “姑爷来了。” “姨父又不是第一次来。” “欢姐儿,我说的姑爷是四郎,曾公子,他要带你去金明池看雪!” 姚欢眼睛顿时睁开了。 刚才不是做梦! 那寒暄之声,确实来自曾纬。 美团这小丫头,就直接姑爷姑爷的叫上了? 美团回身去衣箱里翻拣冬衣,一面小黄鹂儿似的,继续一口一个“姑爷”地滔滔不绝:“曾姑爷说,车驾他都备好了,还请二娘同往,二娘说她这几日缝了条新褥子,正要趁今日不做买卖,给蔡姑爷送去。曾姑爷就说,回头让池边的农人炖了野兔,教欢姐儿带一钵回来给姨父姨母尝尝。” 姚欢嗔道:“莫瞎喊,姨父自然是姑爷,曾……四郎,还是曾公子,你再这般促狭,我今日不带你去。” 美团一脸坏笑:“欢姐儿想多了,今日俺要跟的,怎会是你?二娘方才,给曾姑爷点完茶,就偷偷吩咐过了,让俺今日随她去太学,蔡河那边的雪景,也能将就看看。欢姐儿快起来,美团给你梳个好发式!” …… “想我么?” 马车刚出青江坊,曾纬就直奔主题。 “嗯。” “你这一个嗯字,是何意?是人憔悴、辗转难寐?还是日斜惊起相思梦?” 曾纬拿一双柔情都要溢出来的明澈凤目,盯住姚欢,期待看她被自己追问得无所适从的窘迫模样,那最是教他甘之如饴。 不想姚欢今日并未躲闪,抬起眼睛,接住他的目光,轻幽幽道:“想你就是,**脚的时候会想你,结果多放了一把盐。在姨母的铺子里帮忙时也会想你,结果算错了帐。” 曾纬一愣。 继而噗地笑了。 对不上柳永和欧阳修的相思词又如何,她与那些官家金闺的不同之处,恰在于质朴可爱。 况且,仔细一忖,她这说法,倒比词家浅斟低唱捏出的句子,更能道出那份心神不宁。 曾纬敛了笑容,又道:“欢儿,这些时日,我再忙于苦读,也会盘划我俩的事,有时心躁起来,甚至就想着,先与母亲说了罢,母亲向来顺着我,她又聪慧,定能想到妥帖的法子去与父亲提此事。不快些将你迎进府来,我当真,无心准备明年的省试。” 姚欢见曾纬蹙着眉头的真挚表情,一阵心意荡漾。这男子如今二十三四的年岁,在这个时代的心理年龄,与穿越者姚欢在后世的心理年龄,恰能吻合。 正因为曾纬已不是青葱儿郎,故而他大胆表白后、是明确要带着女子往眷属之路上走的,而非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作派。 姚欢心道,他连着救过我两次,也全然不会掩饰自己的热切和谋划,我又怎好将自己的打算瞒着他。 遂认真与情郎道:“姨母自从知晓了我们的心意,何曾拦着我与你相见?你莫太急,省试若有了眉目,趁着你们男儿金榜题名的喜讯,会不会枢相与夫人那边,更好说一些?另外,我也有桩事要与你说。” 伴着马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吱嘎吱嘎声,曾纬将姚欢要与李师师等人合租闹市铺面、各自经营买卖的事听了,先头心湖里波涛汹涌的春情,稍稍消退了些。 “欢儿,你可是缺钱?是供汝舟的学资?那邵先生的私塾,又涨学资了?” “啊?不不,我和汝舟,钱都够用。” 姚欢没想到曾纬第一反应是这个,忙摇头否定。 “那你为何,想着要将买卖往大了做?就算依你所说,我俩的六礼,明年再作打算,你也不会在饭食行做多久,何必累着自己?不瞒你说,我虽知姨母打心底疼你,但一想到你如今还在市肆吃苦,实在觉得不是滋味。” 曾纬说到此处,一把拽过姚欢的手,又将脸凑近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要搬出青江坊,我倒颇为赞许。我在府里的月钱,有五贯,国子学每月还发一贯,要不,我给你寻一处雅致清净的屋舍,你先住出来?我来与你相会,避讳也少得许多。” 曾纬身上的熏香依然清芬夺神,比他含醉般的目光和撩动心魄的嗓音,更教人沉醉其间。 姚欢一时觉得脸要烧起来。她虽曾怀着现代人的开明想法,也憧憬过先与曾纬住在一处,但此时此刻,眼前的男子,就这么声如魔音地说了出来,她仍是心间阵阵悸动。 再者,曾纬这般自然地就提到了“六礼”那么他的意思,是要以娶妻之礼来聘她? 虽然此前被继母和媒婆合伙卖给曾缇的儿子曾恪,也是说做嫡妻,但曾纬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曾恪怎能相提并论?曾布对于这个儿子的婚姻,必是有大期盼的。曾纬再是心府纯明,也不会不知。 曾纬见心爱的女子到底显了又羞赧又感动的颜色,知她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言语中的蜜意越发浓稠:“你方才既说起弹筝的雅好,我便去寻这开封城里最好的吴丝蜀桐,斫制一把好筝,你平日可以请师师姑娘来切磋。若还觉得闷,我可以教你制香。或者,我让晴荷来陪你点茶、插花。春初种菊助盘蔬,秋晚开花插酒壶,你做的小菜旁,摆这么一处插花,我瞧着,定能多吃几钵饭蔬。” 曾纬说得兴致炽烈,眼中犹如星子闪耀,好像二人此刻已不是在颠簸的马车上,而是已经开始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的小日子般。 第155章 池畔诉情(上) 姚欢听着听着,原来四郎的意思,重点不在于支持她独住,而在于指望她闭门不出,便是要做什么,也择了那些适合闺中妇人打发时光的项目就好。 抚筝,点茶,插花,这些爱好本身,都是很好很美的,姚欢也喜欢。但若叫她一个现代来的年轻穿越者,整日就在半亩方宅里捣饬这些,然后等着夫君回来,那她非疯了不可。 她喜欢商业社会,喜欢市井生活,上辈子在现代城市是这样,这辈子在古代都城也是这样。 她去了一趟天子的禁宫内苑,看着往来宫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不禁越发感慨,自己可算是知道为啥深宫女子多么容易心理变态了。 若将她们放到大街上去,接触接触普罗大众,琢磨琢磨社情民意,哪怕只是去御街上摆几天地摊,或许起码有一半人看起来能正常些。 你看,童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一个太监,因为去边关西军搞了一番事业,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阴鸷冷怪的感觉了。 是,他是青史上铁板钉钉的jian臣。但他的问题,乃在于另一个层面,是权力的极度膨胀以及对于军事的过于自信,令他处理中原王朝与北方两大邻国的关系时,掺入自己的利欲熏心,而撺掇着宠信自己的天子赵佶走入歧途。 但童贯,并不是一个深宫迂讷的懵懂阉人。 深宅毁人,与深宫毁人的效果,是殊途同归的。 囿于深宅,不与外界接触,头脑与见识怎能寻求到基本的进步节奏? 年华老去,智齿未增——此种命运,想想都黯然。 而姚欢,自忖无论哪朝哪代,都不想做一个每天“只”会在朋友圈里晒庭院面积的妇人。 这种抗拒感,虽然在当下的时代或许会引来不解与疑惑。 可没准慢慢摸索,仍能找到平衡的办法呢? 毕竟,两宋是一个女性地位高于汉唐与明清的朝代,就连门徒泱泱的男性学者们,比如朱熹和叶适,都能说出“女子亦当有教”、“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的话。 姚欢本想打断曾纬,安抚他说,自己如今的日子挺好,一点也不苦,看看人家秦国的巴清和汉朝的卓文君……但这句话不及到嘴边,便被她自己摁灭了。 用典故、作比附这回事,一定要过脑子。巴清和卓文君,一个是秦时著名女富豪企业家,一个是当垆卖酒浑不介意的商妇,但想到她们背后的故事,实在是不适合拿来比附自己与曾纬…… 她回忆了一番前世与男子相处的得与失,决定对于眼前这段感情,要遵循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慢火炖之,徐徐煨之,一点一滴地,和意中人磨合自己的想法。 姚欢于是耐心地待曾纬说完,喟道:“我的念头,你的想法,一时三刻哪里就圆融得了。都待过了年节,再说吧。” 曾纬沉吟一回,应了。 他也觉得,这“再说”二字,颇有道理。难得相会,自是先享用郎情妾意“再说” 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颈项边。 这女子的手哪,整日要干那么多活计,似乎又粗糙了些,而且总是冷冰冰的。自己焐了这好一阵,还是焐不热。 可是她今日与自己说来道去的语气,是热的,暖的,没了疏离与局促,已然将自己当作要托付、可商量的人一般。并且,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浑无躲避,那目光时而透着活泼俏皮,时而透着严肃思虑,时而又带了一丝赧色嗔意,真是生动迷人极了。 于是,曾纬的胸中,一股舒朗的清甜之意,又浓上三分。 …… 金明池,位于开封城的顺天门外,最早开凿于五代的后周时。后周世宗柴荣为了征伐水乡泽国的南唐,效仿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开凿昆明池一样,引来金水河河水,修出一个大湖,训练水军。 及至赵宋王朝建立,宋太宗时,帝国的边患在北不在南,军事对抗靠马战、不靠水战。 金明池的所谓水战cao练,遂更多地带上了表演性质,由禁军中的神卫、虎翼两支水军承担。 每逢春和景明之际,天子便带上文武百官,来到池心的楼台殿宇中,观看水战演练。 船舫穿梭,戈甲耀目,碧浪翻涌,喊声雷动,很能哄皇帝开心和提升百姓的国防自豪感。 金明池方圆九里三十步,由宫墙一般的苑墙围住,每年三至四月向开封百姓开放游玩。 今岁因重阳节发了洪水,灾后的开封现了萧条苍凉之相,朝廷于是破天荒地在深秋时便打开了金明池的苑禁。 这么大的一片皇家园林,水光亭影,四季皆美,最是个令到文人sao客趋之若鹜的好地方。而一旦仕宦们纷至沓来,歌伎令人、杂耍把式、骡马车轿、酒饭商家也都跟了过来。一时之间,池畔堤旁的热闹劲儿,竟不比阳春三月逊去几分。 开封城本就不算太大,东水门到顺天门,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一路行来,实际也就七八里路。 午初时分,透过车帘,姚欢已能看到新雪覆盖、绵延不绝的金明池苑墙。 但车子并未从游人聚集之处进园,而是继续从西边绕到北边,在一处寂寂无人的月洞门外停下。 曾纬先跳下车,踩在雪地上,回身之际,却趁趋步而出的姚欢尚未反应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下马车。 这半拉半拽的姿势,一个有备而来,一个猝不及防,后者自是哎呀一声,跌进前者的怀里。 “四郎!” 姚欢压着嗓子嗔他。 “怎么了?又不是没用过这般武艺。能将你从水里抱上马,就不能将你从马车上抱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