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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48节

    姚欢希望魏夫人能在彼此都还留着一份颜面时,晓得人各有志的道理。

    她又向晴荷强调:“我既送还了曾四公子所赠的名贵之物,夫人还是要给我写个凭据。天也不冷,我就在此等着。”

    晴荷无奈,转身进了院门。

    姚欢正想让到一边,莫在人家大门正中央太过显眼,却见一辆骡车踏土而来。

    停稳后,车上下来一个布衣老妪,铁青着脸,几步跨到大门前,高声叫道:“上回给钱还是夏月,怎地秋月里的钱,不打算给了吗?若不给,我冬至便来你们这门前烧纸!”

    她未喊得几句,曾府的一个管事已出来,神情冷漠,将一个信封给了老妪:“是秋来疏忽了,我们曾府怎会赖账,你大喊大叫做甚。里头是钱凭,自去银柜取了吧。”

    老妪钱契到手,便不再纠缠,上了骡车离去。

    曾府管事扭头,看到姚欢诧异地盯着那远去的骡车。

    他适才在里头,已听手下人说了几句,道是姚娘子不肯进门拜见魏夫人,就在墙根下等着。

    管事心念转了转,带着讨好的口吻解说道:“这婆子的儿子,原也是我府里的马夫。去岁国子学几个监生有一次郊游,该着四郎做东,但正好遇上娘子你来府中做认义亲,在大郎院里,教四郎救下了……四郎那日没去,马夫带着车去的,不想,一车人夜里回来,翻入了城外的汴河,都殁了。这婆子孤苦,枢相吩咐了,每季给她些银钱度日。”

    姚欢惊愕。

    她脑中空白了几息,渐渐反应过来。

    倘使自己没有穿越,那姚家姑娘可能就真的一头撞死在汴河边了,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而自己那日来曾府,被曾恪险些推到井里时,曾纬出手相救,也因此留了下来、直至护送她与姨母回家,没去什么郊游。

    如此说来,曾纬的确是救了她姚欢一命,但,曾纬又何尝不是因此而躲过一劫?

    姚欢再一思量,似乎更明白了。

    为何她在穿越前的现代时空里,所读的史料,没有一则提过曾布这个幼子为官为政的事迹?

    因为,他在公元1095年的初夏,还是个没得到功名的监生时,就已经殁于汴河。

    原来,曾纬,才是她穿越来后改变人生的第一个人!

    一时之间,姚欢心头涌上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仿佛一个荒诞的梦。

    “姚娘子。”

    晴荷在身后唤她。

    魏夫人大约终究端着老牌京城名媛的身份,没再含糊,果真签收了那几件贵重珠宝。

    姚欢接过盖着印鉴的收讫凭据,冲晴荷笑笑,又将身侧包袱取下打开,取出一件衣服还给她。

    是那日晴荷披在她身上遮羞的褙子。

    午间的阳光那么亮堂,但晴荷觉得,都没有眼前这女子的眸光亮。

    或许,小小的星辰,在光明的尊严上,的确,未必输于不可一世的中天日月。

    晴荷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新的惶恐。

    这看起来有点倔强但不刁滑的姚娘子,做不成自己的主母了,不知四郎将来要迎进门的,是这京城中哪家权贵人家的千金呢?

    不远处,有两副目光,亦落在姚欢身上。

    “我就说,她和曾府有些古怪。不像只是认了个干亲、免了曾枢纵容孙子逼娶民妇的麻烦,那么简单。在襄园,她那模样,像是被曾家公子强占了身子的。”

    张阿四眯着眼睛道。

    他近旁,站着个不到三十的妇人,面容妩媚,但神态气质流露着鄙俗。

    “阿四,你得谢我,要不是我偷偷地去富贵人家放火,教你们这些禁军能救火讨赏钱,你怎会见到有趣之事?”

    张阿四道:“我和兄弟们将你从逍遥洞里赎出来,这大的恩情,你怎么不谢我?”

    妇人默了默,又道:“你且去打听仔细了,若那丫头真的又被曾家欺负过,我好歹是她母亲,大可上门要个说法。若没被欺负,是不是,有其他的生财之道?待弄到钱,赁了新屋,就能将汝舟接回来。”

    张阿四睨着她:“那我呢?”

    妇人道:“你搬来同住。”

    第259章 同“情”人

    尚未立冬,泾原路和环庆路之间的大山,已迎来了初雪。

    积雪令大军归乡的节奏缓了下来。

    好在粮草尚够,慢些便慢些,对营中的老弱和伤员,反倒利于修养。

    刘阿豹的肚子,愈合得不错,说话的中气,眼见着就足了起来。

    他靠在帐门口晒了会太阳,抚摸着邵清每隔三日就帮他换一次清洁桑皮布条的肚子,扭头看看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夏人。

    “马庆,你怎地一路来,都像邵先生的影子似的,行军粘着他,驻扎时也不出他的帐篷?”

    “我不敢。”

    马庆淡淡道。他的目光,越过刘阿豹,投向帐外。

    洒满阳光的雪地上,宋军军卒在蹴鞠。

    破烂的革球常常陷在雪坑里,但年轻汉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刘阿豹道:“喔,你是怕,你一个夏人俘虏凑过去,会挨揍?莫怕,我带着你。去不?”

    马庆摇摇头:“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你身边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刘阿豹听这话绕口,又见他神色怪怪的,只道他在夏军中也常被欺负,所以若不是遇到急情,只怕一辈子都这副兔子趴窝的模样。

    刘阿豹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

    “马庆,你有媳妇不?”

    “有。”

    “在西夏?”

    “嗯,在老家。”

    “哎,马庆,”刘阿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女人,女人是什么滋味?”

    马庆偏了偏目光,看向刘阿豹。

    他那满脸的坑洼疤痕,蓦地好像舒展开来,变得,变得不那么丑陋骇人了。

    “女子,很好,很美。若她恰又是你心上人,她就比清冽的山泉还好,比雪山的日出还美。”

    马庆平静道。

    刘阿豹扑哧一声笑了。

    “马庆,你个军汉,看不出来,竟像邵先生一般,也会文邹邹地说话咧。怪不得,你满脸的疤,还有婆娘愿意跟你。”

    马庆垂下眼帘。

    “阿豹,脸上的伤,肩头的伤,肚子的伤,终究会不疼的。只有心上的伤,一直……”

    马庆的话止住了,他看到邵清背着一只大竹筐,往帐门这边走来。

    山顶阳光充裕,每逢白日扎营休整,邵清定要去晒草药和白桑皮。

    邵清进到帐中,觑到马庆的面色。

    邵清有种奇怪的观感,这张丑脸的主人,似乎刚从一个美梦中醒来。他想掩饰自己对于梦境的贪婪回忆,但他的眼中,分明残留着欣悦与思念的痕迹。

    马庆很快地低下头去。

    这些时日,他一直避免与邵清有太多的目光碰触。

    这个文质彬彬、话也不多的军中医官,对自己,的确像对宋军伤兵一样照料周至,不仅换药勤快,还会熬些内服汤剂让病患喝下去。

    但不知为何,马庆总觉得,邵郎中看向自己的目光,在和气温煦之下,带着一点点参研的意味。

    那并非来自医家对病人外表“望闻问切”的诊察,而是,似乎在读他的思想,他的心。

    邵清背上的竹筐中,发出“当啷”的声响,金属碰撞之音。

    刘阿豹一个激灵,起身去看。原来邵郎中背回来的,并非草药桑皮。

    “我的弩!”

    他惊喜道。

    邵清将筐子卸下,向刘阿豹道:“我路过辎重那边,都是可以回庆州好好修的东西,但彼等运得不怎么上心,也不晓得像我的药材这样,一袋袋分好。你这架弩,我送去时明明用麻袋扎了的,今日一瞧,麻袋已破了好几处。我怕物件散了缺了,干脆讨了回来,你到庆州后自己送去军械所吧。”

    刘阿豹道:“那群猢狲,没有难为先生吧?”

    邵清笑道:“那倒不曾,好声好气地商量,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只是还有旁的坏弩,他们提醒我,莫找错了。我说,阿豹的弩,错不了,上头刻着个‘欢’字。”

    刘阿豹一边连连称是,一边从弩机纷乱的尸骸里翻捡出几节断了的弩柄,找到刻字的那一节。

    他一时兴起,朝同样盯着一地残弩构件的马庆道:“你看,就是这个字。对了,你会说汉话,你还认识汉字不?”

    马庆盯着那个字,摇摇头。

    刘阿豹“嘿嘿”一声,道:“我也不识字。我连我名字里头的豹字,都不晓得咋个写咧,还是邵先生教我的。回头到了庆州,左右弩柄是要换了新的柘木,我就刻个豹字,多么威武,不像这个欢字,娘里娘气。”

    邵清的目光,迅速下沉,沉向马庆搭在身侧的手掌。

    手掌已经捏成了拳头。

    邵清蹲下来,帮着刘阿豹规整弩件残片,一边温声道:“欢字有什么不好,十分吉利,听起来就像专给打了胜仗用的。”

    他话音未落,忽听马庆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邵、刘二人皆是一愣,抬头望着他。

    马庆瞥了瞥嘴,嘴边滑过的笑容有些古怪,说不上是炫耀,还是嘲讽,抑或是苦涩。

    “你们莫忘了,我祖上是河西的唐人。家中阿爷,教过几句唐人的诗。”

    邵清拂去讶异之色,笑道:“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你名中的庆字,也甚好。若与欢字在一处,更成佳音。”

    刘阿豹凑趣道:“对着哩,欢庆,环庆,庆州的庆,哎,马庆,你和庆州还真是有缘。要俺说,你莫回西边了,入了咱们环庆军吧。”

    马庆默然不语,又爬回军帐一角的阴影里。

    话痨刘阿豹,嘻嘻笑着,对邵清道:“他有婆娘在西边,定是舍不得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