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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74节

    端木严稍有迟疑。

    他在短暂的瞬间里,斟酌自己应如何回答。

    他的出身与少时所历,令他已铸成洒脱不羁的性子。他乐于对看得上的人示好,也懒得管别个取笑他痴愣稚拙。

    江边酒肆里,端木严见到临窗而坐的姚欢,只觉如见到一朵的清朴秀丽的山茶,便毫不犹豫地去搭讪。再见到邵清,则观之如泠泠溪涧旁的一枝修竹,有沉静澹宁之姿,不免更生出几分倾羡来。

    这对独特的兄妹,纵然两个光洁的额头上,皆是俨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端木严仍然愿意在同行中,热络地去结交。

    此刻,其中的哥哥,好不容易态度有融冰之象,主动向自己探问风土人情,端木严多么希望自己能愉快地畅谈一番啊。

    然而,他不能。

    因为他不知道。

    他虽然话多,但说的尽是自己深度钻研过的事,比如小程子注释诗经都说了些啥,比如鱼丸怎样才能做得嫩如琼脂。

    若要对懵懂之事瞎编吹牛,他端木公子是绝对不屑的。

    端木严于是赧然地一咧嘴:“小弟,家在广南西路的西面,倒是四季如春,南面的几个州县,犹其隔海而望的昌化军那边,气候如何,小弟实在不知。”

    邵清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为在下,指教指教棋艺吧。”

    二人对战了一阵,端木严即由衷赞道:“赵兄过于自谦了,兄的棋艺不俗呐。弈棋之道有四,曰品,曰势,曰行,曰局。品者,见优劣。势者,见强弱。行者,见奇正。局者,见胜负。赵兄弈棋,落子不谋急胜险局,品势皆为上乘。”

    邵清眸光一凛。

    非因被这么直接地拍了马屁,而是对端木严拍马屁时论证的思路,起了几分伯牙遇子期的共鸣。

    这少年,笑不嘻嘻、啰里啰唆的外表下,颇有些气定神闲的心性。

    弈棋正至酣处,对面舱房木门一响,姚欢走了出来。

    端木严捏着棋子站起身,道声“赵娘子早”忙忙地拱手行礼,却不妨指尖一滑,棋子咕噜噜滚到了姚欢的裙边。

    端木严已做了弯腰去捡之势,顿时又意识到不妥,想直回身子,奈何没平衡好,摇晃着就有跌倒之相,往姚欢的双腿撞去。

    姚欢刹那间往后一躲,再瞧这小公子面朝下摔得狼狈,姚欢又如上辈子在马路上见人摔跤一般,一时忘了此世女子的忌讳,便要去扶他。

    邵清倏地上前,将趴着的端木严半扶半拖地弄回自己这一面的舱房,抬头向姚欢道:“今日晴朗,看着风也不大,你去外头透透气吧。”

    言罢从身后木架处摘下裘袄,去给姚欢肩头披上。

    区区一个不大的船,舱房之间隔音能有多好呢?姚欢方才,已然听到邵清与端木严隐约不断的交谈,现下又瞥了一眼邵清房中案几上的棋局,只见上头黑黑白白地一大片。

    姚欢也不知,邵清究竟是勉为其难地应酬,还是确实下棋打发时间,便眨眨眼睛问他:“阿兄不去?”

    邵清道:“你先去,我下完这盘棋就来寻你。”

    姚欢点点头,转身往甲板走。

    端木严有些怏怏地坐回案前,一时没忍住,直言道:“赵兄,令妹是不是,平时也不太爱搭理人?”

    邵清盯着棋盘,鼻子里“嗯”一声。

    待落完子,邵清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父母早就过身了,我就这一个meimei,确实,有些惯她。”

    端木严脱口而出:“女子,就该被家人宠爱着,jiejiemeimei是这般,娘子也该是这般。”

    邵清眉峰一挑,仍是没抬头看他,只应声道:“唔,的确,将来谁对她不好,我就打断谁的腿。”

    端木严瞅瞅这位大哥,没想到通身文雅气度,说到这个话题,和自家那些给妹子撑腰出头的马夫下仆们,口气也无甚区别。

    他堵了邵清一个棋子,嘴上却带了羡慕之意道:“我也想有个如花似玉的meimei,可惜,只有五个弟弟。”

    邵清心头略感别扭。

    如花似玉?

    你一个陌生男子这般评价她,已是没有分寸,还用这般庸俗脂粉气的词。

    邵清的语调冷了三分:“再好的meimei,也是要嫁人的。还是须找大她几岁的稳重男子,懂得疼她。”

    第293章 遇袭

    客船行到近午时分,前方出现一处颇有规模的县城。

    此处并无客人下船,船家却仍摇帆转舵,绕过渚清沙白的江中小岛,往岸边靠去。

    二三月份,还算长江的枯水期,宋时亦然。

    船家寻了一块枯水期才会隐隐露出水面的巨大青石,抛了船锚。

    姚欢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探身去瞧,只见宽阔如一处平台的青石上,密密麻麻,凿刻了形态各异的楷书、行书乃至狂草字体。

    而临近她所处的阑干一侧,落款位置赫然“山谷老人黄庭坚”

    真是个书法艺术攀上巅峰的王朝,长江里随便冒出的一块指引水位的礁石上,竟也刻了黄庭坚的字。

    姚欢虽是书法门外汉,但看着眼前跌宕俊朗、挺拔饱满的字体,只觉得,不知比后世流传的赵佶瘦金体好看多少倍。

    又想起自己穿越来后能在大宋折腾出咖啡,说来还是拜当初西园雅集时黄庭坚顺嘴提及的信息所赐,此刻姚欢见到这块石头,更是觉得有趣。

    她好奇地问一位船工:“于此地泊船逗留,是为了饱览这些石刻?”

    船工露出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往不远处努努嘴:“是请官人娘子们,照应照应渔人的营生咧。”

    姚欢顺着方向望去,但见五六只小木舟,已飞梭似地,向自家的大船聚拢来。

    每只木舟上都满载鱼虾与时蔬。

    大桶中白鳞闪耀,丝网内青虾蹦跳,箧匾里则摊开了一把把水芹、紫蕨等野菜,水灵灵的,登时就勾人脑补出鱼鲜虾嫩、时蔬清香的一桌子荤素好菜来。

    姚欢眼尖,望到其中一只船上,斗笠半遮下的小小竹筐里,恍惚盛着后世已卖到天价的好东西。

    刀鱼!

    有一瞬间,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刀鱼分为江刀、湖刀、海刀,美味程度依次递减。

    后世的江刀,多在长江下游的南通附近。

    此处水域,离江州,都还有三日船程,竟能捕到江刀?

    然而细细辨去,那些鱼狭长扁薄、脊背金黄、鳍如猫须,鱼鼻一点胭脂红,鱼身鳞片从鹅黄到雪白渐变,不是刀鱼又是啥?

    片刻前还瞪着黄庭坚的书法附庸风雅的姚欢,此时只觉得腮帮子一酸,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船家,你这刀鱼,怎么卖?”

    姚欢撩开帷帽,纵声呼唤那渔人。

    渔人忙划过来,抬头准备答话,却稍稍一怔。

    大船上这年轻女客,杏眼粉腮,模样甚美,笑容更是带着一股明朗。

    “娘子好眼力,这清明前捕得的银刀,乃至鲜之物,但俺卖得良心,先给娘子选大一些的,一条也只要价两百。”

    渔人殷勤道。

    两百,相当于后世三百块人民币购买力。姚欢瞧着眼前的江刀,个头了得,每条不会低于四两。她迅速地算了算,后世正宗江刀,三两一条的,都已六七千人民币一斤了。

    来北宋吃江刀,太划算!

    姚欢忙向那渔人道:“我要四条,你稍等,我回舱中取钱。”

    她其实很想多要几条。一路行来,她发现邵清颇爱吃鱼,自然愿意请他好好吃一顿江刀。

    但出门在外,江湖不明,纵然苏颂给她的盘缠,加上她自己带的,路费很够,她又哪敢露财。

    她刚转身,却见邵清与端木公子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赵娘子怎地也不与他讲讲价?”

    端木严笑嘻嘻道。

    姚欢已在甲板处赏了快一个时辰的江景,估摸邵清既然与这小公子下了这么久的棋,应不再像昨日那般对他敬而远之。

    姚欢遂也口吻温和道:“渔人日晒雨淋地讨个生活,不容易。”

    端木严笑容微收,诚恳地点点头,面向那渔人,指着刀鱼道:“你那筐小鱼,我都要了。”

    渔人遇上如此阔气爽快的金主,不由大喜:“官人,这娘子定了的除外,剩下的十几条,我统共给官人算三贯钱,可好?”

    “阿镜,去取四贯钱来,赵娘子的鱼钱,一道付了。”

    端木严冲侍立在身后的书童道。

    邵清皱眉,正要出语婉拒,端木严冲他摆摆手:“赵兄莫推辞,方才弈棋,小弟连输三局,与其罚酒三杯,不如罚鱼一筐。”

    他话音刚落,周遭立时又贴过来三只小木船,船上的老少渔人皆纷纷直起身子,捧着鱼桶菜筐,央求锦衣小公子也买些自家的好物。

    端木严来者不拒,加买了一箩虾、一串儿鲻鱼、两条大鮰鱼、一筐野菜。

    邵清和姚欢还没反应过来,端木严已命书童与船工,将菜抬去船上厨灶间。

    他自己也后脚跟着,一面回头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现捕的鱼虾,可不能再做坏了,小弟去指点指点船上的厨娘,半个时辰后,小弟来请二位同饱口福。”

    姚欢再是不愿表现得好为人师,毕竟惦记着刀鱼,忍不住道:“端木公子,这些银刀虽不是活的,但只是因为此鱼娇贵、出水即死,并非不新鲜,最合清蒸。”

    端木严闻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应道:“使得,使得,必按赵娘子所言。刀鱼清蒸,鮰鱼红焖。鲻鱼腩rou,碾成鱼丸,与笋同烩。虾子去壳,斫成齑末,与酒同醉。鱼骨亦不可废,熬汤煮水芹,荤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乡带来的好东西,与它配一配。”

    入夜,船儿航速渐缓。

    邵清与姚欢相对而坐,教她下棋,打发各自安寝前的个把时辰。

    隔壁端木严的舱房,传来阵阵鼾声。

    这话痨公子,果然有两把刷子,亲临灶前,指导船上的厨娘,真的做出一顿不但滋味出众,色面形态亦有几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鲜野蔬宴。

    端木严见兄妹二人如约前来,吃得津津有味,犹其那meimei,听自己唠叨美食经时,不再挂着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离的神态,还能和自己闲闲附和几句。

    正当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将上船前在码头酒肆买来的一坛米酒打开助兴。

    “他不过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这样,从未时中睡到此刻了。”

    姚欢与邵清道。

    邵清退回姚欢一个走得太臭的棋子,让她再想想怎么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酿法不同,端木公子并非中原人,年纪又尚小,想来经不得烈一些的醇酿。”

    姚欢忆起席间情形,问道:“他自老家带出来的那种风干rou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