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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82节

    车夫道:“官人和娘子莫虑,公家既然允了你们沿途可换马,如今又尚未到雨季,就算是拉着车,你们又吃不得颠簸,至多也就十日内的马程,便到惠州了。”

    “啊?”

    姚欢与邵清都很吃惊,二人原以为,岭南的路,会很不好走。

    “过了此县,不就是大庾岭吗?”

    邵清抬眼望着不远处的苍茫山色,满脸疑惑。

    “回官人的话,前头确实是大庾岭。正因为到了大庾岭,路才更好走。那是唐时就修出来的五十里坦途。”

    他这么一说,邵清也记起来了。

    多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养父萧林牙下朝归家,阴沉着脸,连晚饭都没有吃。少年邵清小心地问缘由,养父道,自己劝皇帝从秋猎的花费里省一些出来,给大辽修路,便于镔铁运输,皇帝却充耳不闻。养父在深宅内院忿忿,甚至语出悖逆之言——自诩雄才大略,实则日见昏聩不堪,当年唐朝那个辞官的宰相,尚且知晓要凿山开路。

    “那修路的唐人,可是宰相张九龄?”

    邵清问道。

    车夫赞道:“是呐,正是唐玄宗时那个称病辞官的张九龄。张相公本来就是岭南人,回乡后见此处山峻路险,就又给皇帝上书,请求开凿官道,便利人马往来,广府的那么多物产,也能往北运,好比朝廷多了个大钱袋子呐。二位听听,张相公真是又仁义又会说话,历朝历代,皇帝一听能来更多的钱,哪有不答应办事的。”

    车夫健谈,歇了歇,又肃然道:“我们跑纲运的马夫们,每此到了大庾岭前,都要向天跪拜,多谢张相公给后人造福。若无这条前朝大道,这三百年来,穿山越岭,不知要死多少人哩。”

    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

    马蹄声纷乱。

    一路往大庾岭去的路上,姚欢与邵清掀了车帘望出去,果然官商的马队车队,络绎不绝。进山岭后,整条官道更是没有一处石阶,皆由砖甃铺就,许多路段宽度超过两丈,行车的便利,竟是不输中原的官道。

    姚欢轻声与邵清道:“你还记得筠州城那腌腊店的妇人说过私盐之事吗?岭南有此坦途,怪不得广南东路的海盐,能大包大包地往北运。方才我似还看到,运香药和铜的。既如此,胡豆若种出来,运往中原,亦非难事。太好了!”

    正眺望窗外山景的邵清,闻言回过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中除了温润,还透着嘉许之意。

    “怎么了?”

    姚欢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邵清道:“你此前与我说,去岁进宫当差时,官家有心留你……你不愿意,他便往你饭铺的门楣上挂个贞妇的牌匾。饶是他那般对你,你对朝廷的胡豆之事,仍如此上心。”

    姚欢轻叹一声,道:“两码事。张九龄对朝堂不满,辞官回乡,尚知要开凿坦途。苏子瞻差点命丧乌台诗案,四处流离,每到一地为官,仍知要开井修渠、劝课农桑、整饬边务。对于君王有怨,对于政敌有恨,不该因此而让自己的日子就变得戾气盈沸。”

    邵清闻言,眼角揉了爱慕与欣赏的笑意,变得更鲜明。

    他扫了一眼被固定在一侧车窗、便于晒到日光的胡豆苗木,温言道:“你说得对。况且,做这些事,也不是给帝王将相添功德,而是,与苍生几里坦途,几许活路。”

    姚欢展眉,正是此理。

    她发现一件事,数月来,邵清对自己的称谓,只有一个“你”字。

    邵清似乎,仍不知道,该用何种世情意义上更显亲密的昵称,来唤她。

    但在她与他的相处时光里,这,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瑕疵,都谈不上。

    拥有表达的权利,远比拥有甜到发腻的爱称更重要。

    男子能理解你在表达什么,远比他对你热烈地情话连篇,更重要。    ……

    惠州在望时,北半球的夏至到了。

    “北回归线。”

    姚欢在心中默念这个几乎就要被她遗忘的现代词汇。

    她复原着脑中那张与这个时空的二十三路舆图完全不同的地图,确定前方的惠州,是在北回归线以南。

    千年后那个被茶和咖啡这两种饮料统治的世界里,几乎所有规模化的咖啡产区,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

    “今日夏至,乃一岁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们定能在天黑前,赶到惠州城。”

    邵清向姚欢道。

    他与车夫去路旁的溪涧里打了水,浇入咖啡树苗木的泥球中。

    又给姚欢递去在冰凉溪水中拧过的帕子。

    夏至的日头确实猛,暑气明显炽烈起来,这才辰巳之交,她的脸已热得通红。

    邵清拍拍车上的另一只麻袋,里头都是他一路行来,零零散散买到的药材。

    “待入城安顿下来,就要煮些清火趋热的汤药,莫中暑了。”

    邵清认真地研究着姚欢的面色。

    姚欢觉得有趣。

    她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是热得。

    脸红心跳,明明是因为激动。

    苏轼啊,马上就能见到了!

    第305章 千古风流人物(下)

    罗浮山下。

    惠州知州詹范所派的司户参军王琦,探出头去,命车夫停车。

    他对邵清与姚欢拱拱手:“二位稍候,王某下去看看就回。”

    车外,有片面朝东江的草坡。

    初夏时节,绿茵如毯。鹅黄、浅紫、洁白的不知名野花,欣欣向荣,仿佛绿毯上的精美刺绣。

    草坡靠近大路之处,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

    邵清将头探出车窗,读着碑上的字:“生来死往,莫知何年。非兵非民,皆吾赤子。”

    他面色一肃,向姚欢道:“这是一片坟地。”

    “坟地?”

    姚欢好奇,也向草坡眺望去。

    果然,草坡里遍布石堆,因不似普通墓xue那般砌有一定的高度,故而此季被蓬勃生长的花草遮盖了。

    枯骨上,黄土间,是怒放的生命。

    天地万物,循环往复。

    静默须臾,邵清沉醇宽和的嗓音又在姚欢耳边响起:“碑上的字,像苏学士所题。”

    相伴半载,姚欢已晓得,因二人名字合了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不擅甜言蜜语的邵清,早成了苏轼的诗、词、书法的粉丝,对苏轼的字,自不会认错。

    二人没琢磨多久,王参军回来了。

    和上司詹知州一样,王参军对眼前这两个刚到惠州的年轻人,十分客气。

    不仅因为他们持有朝廷的文书,更因为,他们是来找苏子瞻。

    王参军一上车,便主动与二人指点:“这片草坡,葬的都是惠州一带曾经暴露于荒野的枯骨。苏学士南来惠州看到后,与詹知州商议,募款雇了力工,收殓那些尸骨,汇集此地掩埋。那块石碑上的字,便是苏公所写。前两日大雨倾盆,我怕有坟堆被冲开,所以下去查验查验。”

    姚欢心道:上梁正,下梁直,詹范的这个下属,真不错。

    “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说得真好。”

    邵清喃喃。

    王参军道:“王某乃是由吏员转的官身,没读过多少书,更未经过科举。听世人品评说,苏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才被贬谪到我们这岭南瘴疠之乡。我倒觉得,能写出‘非兵非民、皆吾赤子’这八个字的朝臣,文章得失,不足以论。”

    邵清亦点头:“朝堂得失,更不足以论。”

    王参军冲他会心地笑笑,向外头候命的府衙马夫道:“走吧,往飞瀑那一面上山,大学士必在那里。”

    ……

    山腰赫然一挂白练。

    纵然未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亦端的一派“琉璃滑处玉花飞”的美景。

    而在瀑布下方的深潭宽涧边,凿石、劈竹、接管的施工场面,热火朝天,令罗浮山上这林泉胜地,完全不同于那些深受文人追捧的山水画的孤仙之境,而是充满了创造的力与美。

    “子瞻学士,令弟与令郎的友人,来访!”

    王参军冲着碧潭边围着的一堆人喊道。

    这个帝国乡村底层奋斗上来的司户参军,以前做小吏、奔波于田间地头时,通讯基本靠吼,练就一副洪亮的好嗓子。

    他当真中气十足,一声喊,不仅盖过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还将身边那棵荔枝树的叶子,也震得纷纷落下。

    那团挤在一处、不知正在参研何事的人群,立时稍稍松散开几分。

    钻出来一位打着绑腿的老人,身量不低,鹤发白须,黑衣黑裤,外罩月色褙子,怀中还抱着一节竹筒。

    熊猫……

    姚欢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眼看到苏轼,却是如此观感。

    这位千古第一文士,大宋顶流巨咖,竟仿佛悠游山间的大熊猫!

    她还在发愣,同样心情激动、只是不形于色的邵清,已然几步上前,向苏轼作揖行礼,为自己与姚欢报上名号与出处。

    照面间,邵清觉得,虽然五官与苏辙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但苏轼的狭长双眼、微耸颧骨、宽额窄颌组合之间,比苏辙的平易慈和之外,更多几层“七尺顽躯走尘世、坐看风云少年心”的超然气度。

    从工地上下来的苏轼,当然不晓得,几息间,自己在面前这一对年轻人的眼中,会有如此修辞不同、但实则殊途同归的评判。

    “来,快与老夫说说,子由与仲豫的近况。”

    苏轼带着微微急切的语气道。

    老人毫不忸怩见外,仿佛邵清与姚欢,就是来给自家报信的远亲。

    他满脸的皱纹,被揉了期待的笑容,变作舒展的花瓣。

    天底下挂念兄弟与儿子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心。    ……

    山溪边,听完从庆州到汴京再到筠州的所有故事,苏轼神思激荡间,感到自己仿佛一只从南海起飞的青鸟,溯着流云北上,盘旋于帝国的边疆、中州、江淮,看尽风波浪涛与悲欢离合后,又叹息一声,振翅而还,落回罗浮山顶。

    “苏公,这竹筒,可能用?”

    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见苏轼与两位访客似是处于交谈的间隙,才怯怯地走近探问。

    苏轼回过神来,像祖父耐心教导孙儿般,指着手中竹筒,与那少年道:“如此甚好,你同他们说,每节竹子上,都开这样一个小孔,榫头做得细致些,务必带有竹帽,届时查勘哪一根竹节堵了,拧开竹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