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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89节

    不过她心底没什么留恋,虽说她是上溪人,但她自幼失怙,本来就是戏班子里长大的,戏班的班主待她不好,时时打骂,她早都准备跑了,要不是后来跟了那冤家,她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想起那冤家,余菡的心里美滋滋的。他这回对她可真大方,那么一大匣金子,不知道能不能把宝斋铺的胭脂都买下来,也不枉她昨晚在床上舍了半条命给他。

    余菡心中雀跃,等驴车彻底驶离关卡,她唤赶车的管家:“哎,等等。”跳下驴车,拿帕子扫了扫道边木桩,坐下身,唤吴婶儿给自己拿水囊。

    管家见她如此,上前来问:“小夫人,您怎么不走了?”

    余菡看他一眼,弯眼笑道:“走那么急做什么?我与老爷说好了,等他把案子跟那个王爷交代清楚了,他得来追我。”她吃了口水,“我慢慢儿走,等着他。”

    “可不能等!”管家焦急道,“老爷早就吩咐了,让小的尽早带小夫人离开陵川。连马车都雇好了,就等在东安府西郊,到了那儿,车夫会把小夫人送去中州。”

    余菡听了这话,细长的柳叶眉一挑,诧异道:“怎么要去中州?”

    不是在东安府落脚就行了么?

    然而不待管家回答,她吃水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今早天尚未亮,他从她身上下来,说的那些话——

    “死了倒好,死了,一了百了。”

    “这样也好,就这么做个了断,从今往后,别再有人因为我没命了就是。”

    她想起她让他办完案就来追她,他只是空洞洞地看她一眼,并没有应下。

    她想起他昨晚那么忘生忘死地云雨颠倒。

    余菡蓦地起身,跺脚道:“坏菜了!”

    “不行,不能走了,我那冤家想不开,我得回去劝他!”

    她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他从前也是个美髯公,竹固山出事以后,五年间瘦脱了相,老态毕现。

    管家连忙上前来拦,“小夫人,您回去也无济于事,老爷让您走,是为您考虑,您若回去了,指不定还多赔一条命进去。”

    “怎么无济于事了?怎么就要赔命了!”余菡高声道,“那个王爷过来,不就是为了查竹固山的案子么?竹固山那些匪,又不是老爷杀的,交代清楚不就成了!”

    她推开管家的手,又欲往回走。

    她看着娇气,实际也是苦出生,从前吃不上饭的日子都挨过来了,这管家拦她,她就徒步走回去,几十里路罢了,照她往日的脚程,半日就到了。

    “不是竹固山,那昭王殿下到上溪,是为了查洗襟台,洗襟台!”管家追上去焦急道。

    余菡怔了怔,洗襟台?竹固山的山匪,怎么又和洗襟台扯上干系了?难不成那些山匪之所以被杀,真是要去阎王殿,跟那些枉死的士子换命的?

    管家道:“小夫人哪怕不解这其中因果,也应该知道,凡跟洗襟台沾上边,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了,何况……何况竹固山死了几百号人呢!小夫人,快走吧,您平安了,也算全了老爷的心愿,上溪今日必乱,回去只是偿命,都到这个时候了,万不可再犹豫了!”

    余菡顿在原地。

    其实老管家说的话,她没怎么听明白,什么叫上溪今日必乱?什么叫凡跟洗襟台沾上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只听明白了一句,她回去,就要偿命。

    她的目光落在驴车上,孙谊年为她备好的行囊,那行囊里有一匣子金子,她这辈子,还没享用过这么多钱财呢。她可不想死!

    余菡的心里有些荒凉。

    孙谊年总说戏子薄情。

    她从前只把这话当笑话来听,而今生死攸关,才发现自己也许,大概,是真的薄情。

    “小夫人——”官家还要再劝。

    “罢了!”不等他再开口,余菡狠一咬牙,咽下荒凉,折身回到驴车上,“我们快走!”

    -

    “殿、殿下,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卯时刚过,李捕头值宿完,正从衙门内院里出来,迎面看到七八名玄鹰卫跟着谢容与已等在衙门公堂。

    看到李捕头,章禄之问:“怎么没看到孙县令?”

    李捕头诚惶诚恐地应道:“孙大人昨晚值宿,亥时才离开,今早恐怕要晚些时候到,秦师爷天不亮就去山外官驿了——封山的禁令到底没解。”

    衙门里还有典薄、录事,知是小昭王来了,早就候在了公堂外,章禄之四下看了一圈,又问:“曲校尉呢?”

    “曲校尉昨天夜里没回来,”李捕头垂着眼道,“可能……可能是去了醉芳阁听曲。”

    曲茂近日听曲这事,谢容与知道。自从那日官府设局捉鬼,曲茂发现在城中游离的灰鬼其实是人,红衣鬼更是朝天扮的,便也不怕了,他本就怠于公务,能正经办回差已算精进,眼下没了事做,自然要寻点乐子。上溪乐子少,也不是没有,醉芳阁这名儿听起来像勾栏瓦舍,其实正经得很,就是个唱陵戏的地方,戏班子的红牌有一副好嗓子,曲茂这几日没事,几乎夜夜去听曲,银子洒下去,佐着酒,让戏子唱上一整晚也是有的。

    章禄之听了李捕头的话,猜到那公子哥昨夜八成又醉倒在醉芳阁了,便也不多问,径自道:“找间审讯室。”

    他们眼下所在之处就是公堂,不过章禄之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玄鹰卫拿了人,要单独审。

    小昭王就坐在一侧,李捕头适才一直埋着头,没敢随意张望,听了这话,抬头斗胆朝外望去,只见公堂门口,一名身穿鱼藻纹绸布袍,发色花白的老叟正被玄鹰卫左右挟立着,不是蒋万谦又是谁?

    李捕头不敢置喙,连忙把谢容与和一众玄鹰卫引至退思堂,斟上茶,退了出去。

    第110章

    退思堂的门由玄鹰卫把守,章禄之请了谢容与上坐,将腰间的刀解下,“砰”的一声拍在一旁的案几上:“你就是蒋万谦?”

    这铿锵一声把蒋万谦吓了一跳,他本就是跪着的,眼下头埋得更低,“回、回官爷,是,是……”

    章禄之问:“知道为什么拿你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不知道?”章禄之在他跟前半蹲下身,“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微一顿,继而问道:“听说你跟秦师爷交情不错,当年同在东安,你还买过他的画?”

    “回官——官爷,是。”蒋万谦掀眼皮看章禄之一眼,见他一脸凶相,很快垂眸,“当时秦、秦师爷,到东安,来考举人,很——清贫,他画、画得好,任他画谁,都惟妙惟肖,草、草民买画,只是举——举手之劳。”

    这话出,青唯不由与谢容与对视一眼。

    她起先听这蒋万谦说话结巴,以为只是慌张所致,眼下见他咬字吃力,才知是患了口吃之症。

    可是……沉浮商海,左右逢源的蒋万谦,怎么是个有口吃的?

    章禄之又问:“听闻先后考过两回举人,第一回 考前失足落水,第二回惹了人命官司,你是哪一回买他的画的?”

    “第、第一回 。”

    章禄之“嗬”了一声:“那你们也算多年的交情了。”

    他蓦地将声音压低:“既这样,秦景山为何要介绍你上竹固山?据我所知,你运桑麻的的牛车大都是直接发往东安,很少从竹固山下过,竹固山的耿常,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善类,你跟他,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

    蒋万谦听了这话,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做、做买卖么,该结——结识的人,总要结识的,早、早晚,都一样。”

    章禄之这么问,实际是希望他能老实交代买名额的事,见他如此敷衍,心中顿时窝火,“啧”了一声,已打算直接问了。

    好在他知道自己脾气躁,来上溪前,卫玦就叮嘱过他,让他凡事请示虞侯,章禄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谢容与,谢容与却摇了摇头。

    章禄之抿抿唇,不能直问,那只有继续旁敲侧击了。

    他在心中把蒋万谦买卖名录一事从头理了一遍,想起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他是为他的儿子方留买的,遂问道:“你念过书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念、念得少,也不、不爱念。”

    章禄之冷笑一声:“你不爱念书,倒是盼着自家儿子能做大官,为了方留,费了不少周折吧?”

    “官、官爷说笑了。”蒋万谦道,“他就——就是个秀才,一、一直考不中举人,草民,也并不盼着他能、能做官,连、连昭化十三年的乡试,草民都、都没让他去呢。”

    这话出,章禄之没觉得异样,反是谢容与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蒋万谦身上。

    昭化十三年,正是洗襟台建好的那一年,陵川因为自开春就要接待从各地而来的士子,是以将乡试的日子,从开春提早到了前一年的冬十二月。

    所以昭化十三年,陵川是没有乡试的。

    这一点寻常人不知道,但是蒋万谦,他这么看重方留的仕途,怎么会说错?

    再者,方留没去那年乡试,极有可能是蒋万谦担心屡试不第影响他的名声,已打定主意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这么敏感的决定,他怎么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了?

    谢容与靠在椅背上,十指相抵,缓缓问道:“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方留没去?”

    “是,草、草民没让,没让他去。”

    谢容与紧盯着他:“你还记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是哪一天吗?”

    蒋万谦听了这一问,怔了一下,正是冥思苦想,这时,外头一名玄鹰卫来报:“虞侯,曲校尉回衙门了,虞侯可要见他?”

    今日上溪暗潮汹涌,极不太平,卫玦到来之前,他手上可用的人太少,多多少少都得借曲茂的力。

    谢容与看着蒋万谦:“把他带去内衙,你们亲自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

    等蒋万谦被带出去,这才吩咐,“让曲茂进来吧。”

    曲茂似乎一宿没睡,进来退思堂,还打着呵欠,对谢容与道:“要知道你来了衙门,我就早点儿溜号了,凭的折腾了我一夜,遭罪遭大发了!”

    谢容与稍稍一愣:“你不是去醉芳阁听陵戏?”

    “听戏?”曲茂没骨头似的,整个人都摊在了交椅里,“要真是去醉芳阁听戏,我哪能累成这副德行,昨晚我刚到醉芳阁,那伍聪就找到我,让我带着巡检司,去守那道山间小径外的关卡。”

    跟在曲茂身边的邱护卫道:“殿下有所不知,夜里三更,伍校尉说是有急事要去东安一趟,让曲校尉帮忙轮一夜的班。”

    谢容与又是一愣,问:“伍聪带着左骁卫离开了?”

    “说是有什么事儿,要去东安请示他们中郎将。”曲茂道,“左骁卫也没全走,多少留了一些,不过不顶用,他们上头没人,凡事都来请示我,真是烦死了。”

    谢容与沉默下来。

    伍聪究竟为了什么而离开,他不用想都知道。

    这大半年来,左骁卫负责的所有案子之中,只有追捕温氏女这一桩,是需要请示中郎将再办的。

    伍聪这个人不傻,他很清楚他在上溪要捉的“鬼”,昨日已经被谢容与送走了,所以他此刻去东安,只能是因为在上溪发现了青唯。

    这一切看似没有错,但问题在于……谢容与记得,青唯进山当天,伍聪并没有亲眼见过她,在追捕灰鬼当夜,他虽与她交过手,但是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看似熟悉的身手,他就能断定此人就是左骁卫追捕的温氏女,并且为之离开上溪?

    还是说,他在某个见过青唯,直接,或者间接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可是,谢容与又想,自追捕灰鬼那夜过后,青唯几乎一直与他在一起,伍聪不可能见到她,除非是在画上。

    ……是了,画?

    谢容与一念及此,心中微顿。

    他蓦地想到,前日一早,伍聪最后带着人城西庄子,要求审问叶家祖孙与“江唯”,正是由秦景山带去的。

    当时谢容与还觉得此举可疑,这两日让玄鹰卫着紧查秦师爷,也有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