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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的毒打会让人迅速务实,年轻人朝气一旦被磨砺,很难有不露出脆弱本质的。

    她所在部门不知不觉成为公司离职率最高的部门。

    一方面离职率高,另一方面每个月的业绩报表,她的小组都居高不下。

    有一次大领导下来视察,那位领导是典型的守旧派,销售出身,制定过内部广为传唱“买软件送白酒”的神一样的销售策略。

    就见一干黝黑队员里,唯独她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吃好喝好养出来的那种,要随时待命的缘故,其他人都勉强维持身体挂着工作服零部件,她则干脆把家居服穿出来,留长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松松垮垮挽着,眼神常年没睡醒,脚上还踏着人字拖。

    大领导直接当着所有人面问领队,他们队里是不是有混饭吃,业绩不上心的。

    队长赶紧解释:“这名队员从来不会迷路,社会规矩懂得也多,是我们队压轴的宝贝。”

    领导表示没听懂。

    “核心骨干。”领队只得这么说。

    ......

    领导的一句玩笑问话,倒是给她澄清了流言。

    因为大领导看上去根本不认识她。

    回总部更新设备系统,别的领队见了他们领队长,半打趣半认真说:“我可嫉妒死了,怎么能老给你们安排地形最简单居民素质最高的街区?”

    队长说:“行,明天起,我们俩队调换任务表。”

    一个月后,对方队员全部辞职。

    那时公司工程部门的人才发现,她所在的这支小队,并非运气好,相反,任务由系统分配,系统通过他们积累的数据,派给他们的任务不是去扫难民街区,就是去扫老年街区,这些街区不配合率都在榜单前十位,只不过他们内部有人手法高,硬骨头通常是被他们活生生啃下来的。

    辞职的小队和小区住户起冲突,一人被打进医院,两人刑事拘留,最后队长还被人告了,吃上官司,才不得不全体解散。

    ......

    别人都认为她意志坚定,驾轻就熟,但那些人并不知道,她看上去应对自若,是因为她来自底层,工作需要的不过是让她回到底层中去。

    在城市执业的时间里,她为了任务,学了法律、外语,防身术、消防器械使用、谈判,甚至射击等等,身边的队友来来去去,换了几波人,她留在了最后。

    很快,城市扫描完毕,扫描员被派去城市之外的地方。

    野外扫描极具挑战性,但少了很多城市里错综复杂的人性障碍,她也自然而然结束了在城市里的暴走状态。

    地图上沟和梁都分不清的她,去了全国许许多多的保护地,埋伏过草地,淌过泥泽,翻山越岭无数,近六十度高温的岩层踩坏了八双鞋,零下二十度的低温机器失灵,不得不人rou胸膛包裹着回温,差点撕掉她一层皮。

    整年和护林队科考队搭伙结伴,她利用回驿站的时间,还通过网络考取了野生动物保护师,深入无人区,身边人基本都是男性,不学习的话,只能和人相互取暖了。

    可她对抱团取暖没兴趣。

    虽然这可能也拂了顺连茹的意,结伴队伍都是顺连茹为她联系安排,他的做媒术已修炼到春风化雨之境,可谓全年叁百六十度无死角覆盖。

    连她家里人也把电话打到驿站来,逮着外出十四天只想痛痛快快洗澡的她,拉拉扯扯一大通。

    “有事说事,电话费贵。”

    那边她的真实父亲才结结巴巴说,希望她能尽快结婚。

    窒息降临了电话两头十秒,还没等她出声,那边就找借口匆匆挂断。

    “一定是你捣鬼!不然他能拿到电话?”找到“罪魁祸首”,她毫不留情地发泄不满。

    “他已经拨打你的紧急通讯号码许多次。”作为她紧急联系人的顺连茹试图解释,她父亲是真的有事找她,他也已多次提醒她回拨,是她自己忘记了,他只是尽让远在无人区的她,也不会漏接任何重要消息的责任。

    “外面树多,卫星电话打都打不出去,而且我半个月回来一次,可不是为了接电话听人唠叨让我原地结婚的。”

    听出她的反讽,对面困惑道:“但他是你的爸爸,他的话不重要,那你想听什么?”

    “你说呢?”她震怒,“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好像在说天气一样,又问她:“这就是你想听的?”

    “废话,我警告你少给我装神弄鬼,又帮人催婚又替我做媒的,你要不是对我有意思,你会这么关心我?”

    那边安静了会儿,似乎接触到前所未料难以消化的信息,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回答:“你可能误会了,我的确喜欢你,但不是你理解的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亲人之间的喜欢,就像父母对小孩。”

    如一声平地惊雷,炸得她意识恍惚,没重心地喃喃自语,“青天白日这是遇见鬼了吗?居然真想当我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像忘了还在跟人通话,人早就逃离通讯室,直到通讯超时自动中断,徒留电话里头的嘟嘟声。

    又是十五天,她例行公事向外面汇报工作进度。

    “马上就到公司的优秀员工评比,你回来一趟。”

    这无疑告知了她身在优秀员工之列。

    面对她,顺连茹总是百问百答,从不隐瞒,即便是没有公布的公司人事信息,他也毫不犹豫提前告知她。

    可她却说:“我没兴趣。”

    “你的工作很辛苦,和你同去的人都回来了,只有你坚持下来,你应该受到嘉奖。”

    “你知道我辛苦就好,第一,你给了我工资,十四薪,我是你们公司的外包人员,和你直接签约,第二,你说这项工作前景光明,是一项伟大工程,我才愿意上这艘船,我为你工作,不为别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别克扣我工资就行。”

    她把“我为了你”说得那么自然,仿佛那不是她的私心,而是人间正道,旁边打电话的科考人员都在说:“不辛苦,我能坚持,我可以的,我是为了国家,为了荣耀。”听见她这么直白,都不禁目光如炬看向她。

    他问她:“还有别的想要吗?”

    她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了,得不到的她也不会强求,于是她说:“等我回去,来接我。”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来接她。

    她没想到那通电话后,她很快就回了家。

    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正躺在担架上输血清。

    扫描工作都是按步骤进行,熟悉之后,就是力气之事,只要是个灵长类都能胜任——前提是它能创造出做这些步骤的适宜环境。

    没有信号的无人区,也没有顺连茹的指导,她就被打回原形,行为模式如同“窝囊废”,总是躲在同队人的后面,能隐形就隐形,能不出头绝不出头,很快就要交上完好无损返程的满分卷,却在去扫描山林的途中,脚下袭来巨痛,从不算陡的一个坡上滚下去,要命的是,她老走最后,前面的林护队员习惯性地认为她是安全的,于是忽略了她。

    “醒醒!”

    被一块大石挡住,摔懵在上面的她还处于迷糊期,林护队老大哥就赶回来找到她。

    见她没事,老大哥唏嘘:“我都走到山坳坳了,接到个电话说你中毒了,吓得我马上跑回来。”

    头晕目眩的她撑起身,眼前发黑,艰难地开口:“谁?”

    “还能谁?你男朋友呗。”

    “等等!”

    正准备站起来的她止住动作,她看不清护林员的样子,但他惊恐的语气让她全身血液凝固,异样之感黏在下半身。

    在她起身的位置,有一条皮开rou绽的小蛇,以悬吊形状,挂在她腿部。

    蛇咬住她的刹那,和她一起滚下坡,被活生生压死。

    幸好被护林员回来找人了,不然即便她醒来,走到半路蛇毒也会要她命。

    可能是惩罚她的冷漠吧,父亲就曾骂过她“心如蛇蝎”。

    赶回那座已近十年没回去的小镇,弟弟已经将父亲遗体火化,应该是听说她没法赶回来,乍然见到她,很是戒备,但又故作镇定。

    父亲在独居的小屋里醉生梦死,离弟弟的小孩出生刚过去一年,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小镇,儿孙满堂——弟弟有了孩子,她走了出去,父亲大概认为自己在阳间的任务已完成,一顿大喝后,猝死梦中。

    自始至终,他都活在荒野里,或者说,母亲死后,他的世界就是一片荒野,反正她已记不太清,母亲死之前,这男人有多好。

    不合格的父亲,自己活在荒野,还想传染给子女。

    夜里,她从客房出来,路过主卧,听见弟弟说:“她把爸的事办得没话说......爸生前就想和妈合葬在老家,现在这些人都有钱,合葬的墓地早没位置了,爸这几年自己托关系都办不到......就冲这点,遗产也该有她一份......”

    “你敢把房子卖了,我就跟你离婚,你信不信?”弟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在大城市过得好好的,看得上你这点东西吗?这房子是要供我们儿子去读大学的!我就知道你这没出息的到现在还怕她!”

    “我又不是小孩我怕她做什么?”

    “那你去跟她说!跟她说!......”

    推推嚷嚷声。

    等了半天,弟弟也没敢开门走出来。

    真好。她心想,至少弟弟没有变成荒野,这世上还有许多他在意的,害怕的,那就有界限存在,有定所,就不会变成浮萍,浑浑噩噩到处飘荡。

    其实哪是她办得到,她根本忘了老家墓园在哪,即便那儿躺着她的母亲,年少就离家的她如今连老家的东西南北都忘了。

    脚踝未愈合的伤口一直让她全身处于发烧状态,脑子都懵的,行程全由顺连茹替她安排。

    他的本事上天入地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入地还包括找墓地。

    白事酒席在老家最好的酒店进行。

    到场人数之多,恍恍惚惚中,才反应过来这是流水席,但凡路过的,都可以进来。

    弟弟和弟妹站在门口热情招呼每一个进去的人,脸上无半点哀伤,只有东道主的扬眉吐气。

    她站在街对面,迟迟都不肯进去。

    “这也是你办的?”

    顺连茹在她耳麦里开口了,“宴请街坊邻居的法官,并没有贪污受贿。”

    不消说,没什么胡诌之事能骗过他的查证能力。

    “一位清正廉洁在任二十多年的法官,被你随意泼污水,要不是我查了他的数据,你知道你给人造成多大的麻烦吗?”

    她没说话,他便继续下讲。

    “你当时是羡慕吧?一个父亲倾尽所有为女儿庆祝。”

    他嘴下留情了,她哪是羡慕?她是嫉妒。

    嫉妒有那样爱护子女的父亲,嫉妒被呵护长大人生顺利的子女,嫉妒到公交车上一个跟她炫耀的小女孩都想打。

    他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一直没戳穿她,也没矫正她,忽然有一天,就奉上一场白事酒席,给她心理平衡。

    定睛一看,对面热热闹闹,一派喜丧氛围,可不就是另一种“庆祝”嘛。

    也不知该骂他神经病,还是该感动。

    她就懒洋洋坐在街边,冷漠注视对面的人来人往。

    他就在耳畔陪着她。

    “从今以后,你就真没有爸爸了,你要无法适应,我可以做你爸爸。”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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