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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第242节

    事已至此,在已经见识了这样多之后,他还需要去确认什么呢?安萨路终于放弃所有幻想,他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去寻找自己的伙伴。

    在他疾驰的身影背后,又一艘白船顺流而下。

    同此前的物资船略有不同的是,这艘船运载的主要对象有一半是人。

    虽然船舱严格来说并不特别狭窄,有一定的通风设施,航程也不算太长,但拿着行李再一次脚踏实地时,相当一部分乘客还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们站在码头上左右张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河港城市,这座城市的居民也同样新奇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那些大个子,竖耳朵,长着光亮毛发的……狼人。

    倘若已经离去的国王公使见到这些异类,恐怕饱受煎熬的心灵又要多加一重重担,不过在码头这样的重要设施干活的早已全是被外邦人“污染到灵魂最深处的下等人”,他们早已知道“术师”的福泽不分年龄、性别和身份,越是困苦的人那位大人越是倾力救助,那么连兽人都被感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更何况从工业联盟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老爷,全是能干的建设者,看看他们已经把玛希城变作了什么模样!

    进行了友好的接洽后,这一批九十名,分作三支工作组的派遣成员进入了城市,他们的宿舍已经准备好,短暂的休息后,这些人员很快就会开始他们的工作。这次来到新玛希城的狼人有二十五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要承担起民兵队伍的组织和训练,另一部分则加入不同的建设部门,面对完全崭新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这些撒谢尔狼人表示很有干劲。

    虽然比遗族为代表的山居人迟了一步,不过相比其他兽人部族,撒谢尔人仍是能以术师直系眷属的身份自豪的,并且他们比大多数人更渴望证实自己的能力。比较之下,另外二十五人就显得有些信心不足了。他们是很晚才受到教导的一批人,结束常识课程至今不过半年,平均小学四五年级学力,只有一些基础的农业和工厂实践经验,这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这批最大三十五岁,最小十二岁的实习生,全都来自海滨地区。因而他们的实习期也不会很长,预计农场第一次收获结束,他们就会返回工业城继续学习。

    返航的白船上有一批新的乘客,这批十五位出自旧玛希城,经过各种衡量选送到工业城去学习的新生性别年龄不等,视个人意愿,将在工业城进行半年到两年不等的学习,然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回到玛希城,成为促进地区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力量。

    阿托利亚和博拉维的表兄不在这十人中。前教士·现扫盲助教·关系户·沃特兰先生对此不太高兴,他倒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嘿,我表弟可是残废了啊!难道他们连一个名额都不愿补偿给自己的伙伴吗?”,博拉维不理会他,他知道这位表兄只敢在他面前嚷嚷,自“外邦人”在审判大会上公开杀死十三个人之后,沃特兰在工作时就特别地谦虚谨慎了。有些奇妙的是,他虽然在私下指责开拓支队的统治过于冷酷残暴,但同时他又十分向往他们出身的“人间天堂”工业城,并且梦想能一睹传说的“术师”的面容。

    “……”博拉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博拉维?难道你认为我是痴心妄想吗?”沃特兰问。

    “不,当然不。”博拉维又一次诚恳地说,“亲爱的表兄,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

    阿托利亚也有一个到工业城去的梦想,不过对既要工作又要学习,并且两者内容一日日增多的他来说,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只是劳博德这位前城主对这个儿子没有被选择感到了不安。作为一个丧失意气的老年人,他和管家目前既无身份,又无收益,虽说不忧饥寒——新玛希城里是没有饥饿的,而且那些异端已经承诺不会再追究他的过往,看他们正在干的诸多惊人之事,显然也没空理会他这个丧家之犬,但伯爵之死仍然给他造成了极大惊吓,并让他再度忧虑起这座城市的未来。

    “以鲜血和狂热维持的统治如何能够长久呢?”他抓着阿托利亚问,“他们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收手?他们要让国王退让到什么地步才能满意?”

    第377章 开辟新阵地

    阿托利亚看着木床上这位布衣的老人,困惑地问:“很残酷吗?”

    “他们杀了这么多人!”

    “有谁不该死吗?”

    老人慢慢松开了儿子的手,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阿托利亚一如往常地开始他每天的工作,不受一点影响。

    战争残酷吗?当然的,如果失败的是玛希城。

    审判残忍吗?也是当然的。毕竟那么多的村民审判后被吊死,烧死,被腰斩,被挖心剖腹而死,被马蹄践踏,在砾石上拖死,在他们的亲人和孩子面前被杀死……伯爵大人在赐予别人死亡恩典时真是大方又讲究。

    他是一个贵族,更是一个屠夫。他可以让别人去死,那为什么别人不能杀了他呢?

    劳博德说他正在变得像外邦人,这对阿托利亚来说已经不能算指责,他确实在努力让自己像一个外邦人。比起更关心他能够占据什么位置,同什么人接触的父亲相比,他更喜欢接纳他,宽恕他,教导他并且赋予他责任的外邦人,他喜欢自己的师长和同伴,同时也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在拯救人。他从工作中确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每天都有那么多的灾民来到新玛希城,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每一天的灾民都比昨天的更虚弱,更困苦,可想而知如今城外的灾情已经发展到了何等地步。他的工作组组长工作起来既严肃又充满同情,在她的带领下,阿托利亚的心肠也没有在繁琐的工作中变得坚硬,工业城输送的援助是这样稳定可靠,盲目信赖的他也完全没有粮食不足的忧虑,接待的灾民越多,他和其他人就越怜悯人们的苦难——如果没有“外邦人”,玛希城也未必能比他们好运,洪水、疫病、干旱和人祸,即便他们背靠布伯河,又能得到多少次命运的豁免?

    他们是幸运的,而这份幸运并非来自旧玛希城人的虔诚和努力——也许那些归入新组织的兄弟盟和姐妹会成员有资格这么说,但其他人不过是随风飘萍。战争带来的惊恐和惶惑过去后,玛希城的旧居民发现他们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更依赖“外邦人”了,他们没有直接面对过伯爵的残酷暴虐,却能够体会到一些那些迁居来此的村民的感情:伯爵是为杀人而来的。他要杀死外邦人,将他们彻底驱逐出去,还要将依附外邦人,为他们干过活的人都变作奴隶,而且是最下等的,连“人”都不算的——“我允诺给他们每人发一个奴隶。不需要用任何食物喂养,这些是可以吃的牲畜。”

    而且他不是做不到——如果外邦人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强大。

    在过去,乡间的教士教导人们对神虔诚,对领主忠诚,奉捐和纳税都是他们生而为人应尽的义务;只要他们尽到足够的义务,领主自然就会庇护他们不受盗匪和邪魔侵犯;倘若能表达出足够的虔诚,教会也会帮助一位勤劳诚实的农民升入天国。在城市里他们干的事也差不多。

    人的身份天生注定,一切秩序早已分明。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然而外邦人破坏了这种秩序和这种运转。他们并没有创造出一个新的神明去取代什么,他们只是给人们一个其他的选择,让在他们寒冷的时候,疾病的时候,饥饿和干渴的时候,除了死亡还有别的选择。

    虽然人们并不是主动去选择了外邦人,但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被选中了。

    不过如果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看,与其说他们是被选择了,不如说他们是被卷入了——当那个穿越空间和时间而来的灵魂决定实现他的意志时,或者说自他踏上这个星球的土地开始,风暴便已开始酝酿,并且如今仍在酝酿之中,它还在匀速地积累量变的能量,远未达到设计者期望的基础条件。只是将观察的尺度从广泛的人类社会缩小到具体的群体和个人时,身处其中的人由于精神的很大一部分要用于应对正在急剧变化的环境,很多人将那些“基础条件”当做了领导者以自身为标准设立的“理想目标”,可望但必须通过长久奋斗去触及,在他们仍保留着传统印记的思维中,工业联盟今日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将来它会更为强大,这种强大必将自行成长为圆满,既不需要再开拓也不需要再延伸,它会给予身处其中的人们永久的幸福,成为历史的最终形态。

    “走到更广大的人群中去”是出于道德的动机而不是规律的必然,不是一种事物发展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过程。

    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认知上的局限不会成为发展的阻碍,工业联盟会用它内在的发展需求改变人们思考的方式,同时要伴随大胆的尝试和正确的引导,所以云深问范天澜“人心是什么”。作为被他寄予了深切期待的“人”,范天澜要给他一个正式的回答。

    这份答卷不是写在纸上的,它不会是一些单纯的生产数据,在玛希城,在布伯平原,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在“外邦人”带着使命而来,并开始践行之后,发生在这里所有生存和死亡,发展和败落都将是这份答卷的答案。

    在这个过程中,大多数人对他们正在参与的事业不会有明确的自觉,这是一种正常的情况,但正常并非合理——正常是规律发展到不同阶段时出现的状况,合理是人们想要将发展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所以在公审大会结束的第十日,第十三批支建人员到达的第三日,《学习报》正式在新玛希城发行。

    初步发行三千份,内容落后工业城一至二期,发行对象是面向所有人。

    奥比斯的贵族之子,赫曼·福格斯将是新玛希城实习记者之一。

    由于时隔久远,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个过场人物,所以下面对他的情况有一些赘述——

    《学习报》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报纸,“记者”也是第一个出现在这世上的职业。作为一个奥比斯人,赫曼·福格斯成为记者有一些偶然,又有一些命运的必然。

    新玛希城的建设如火如荼的时候,工业城的各项事务也在循序渐进,作为春季班的学生之一,刚刚结束考试的赫曼在外遣名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时候他是有点意外的。申请书确实是他自己填写的,不过在心里他不认为自己能这么快来到新玛希城,就算他对工业城的了解还很粗浅,也知道能被挑中的必然是出色人物,好用于讯速控制玛希城,就算对实习生的要求不那么高,他的身份也比他人多了一层阻碍:在工业城,他的贵族出身毫无意义,只是随船来得较早,比其他同样通过开拓支队来到联盟的奥比斯人多了一点时间,实质接受的仍是一样的教育,在冬季学期开始前,他的国家因为耻辱的战败不得不同工业联盟签订暂时的和平契约,他那还未真正起过作用就已被挑明的潜伏使命就更为尴尬了。

    就算之前几个月他在生产队伍里的表现还过得去,离着称为“自己人”还差着不知道几千万里呢,何况他还没有对联盟表现过任何形式的忠诚。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联盟不考验人们的忠诚,联盟人自己似乎也不太在乎赫曼这些奥比斯人的忠诚,这让他们一开始有些战战兢兢,不过总的来说,他们在联盟内的生活并不算痛苦。被要求学习新的语言和文字,然后使用这两种工具学习更多复杂知识的痛苦不是真的痛苦。有很多人学得很艰难,因为来到联盟之前他们没有一点识字的基础,脑袋空如枯井,对世界的认识仅限于自己生存的小小环境,就算丢给他们一把磨快的镰刀,他们也不知道正确的使用方法。赫曼也曾被割伤过小腿,却不妨碍他对这些人感到优越,他在语言和数学上是学得很快的,只有文字很难把握,可他既年轻又有求知的精神,总能够克服这些障碍,其他人可比他难多了。

    只是这种小小的优越时常被联盟人耐心细致的扫盲工作压制。联盟有许多聪明又能干的人,赫曼时常服气他们的头脑和手脚,但他们没有一点骄傲,不仅乐意同人分享他们的学识和经验,对那些愚笨的人也从不轻易放弃,就像赫曼待过的生产队伍的那位队长,他也是田间扫盲班的老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那些奴隶从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z,到能够计算出自己应得的酬劳。虽然他们也不是全然的和善,他们对那些贪懒又顽固的人也很有一套折腾的手段,赫曼倒是从来不觉得那些手段有什么残酷的,他只是感到困惑。

    这样地去帮助他人,他们能得到什么额外的报酬吗?诚然这会让他们上头的人对他们多一些赞扬,但如此费心费力,能让他们多一些富贵和权力吗?

    他的队长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他,“如果非得那么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的,我们能。”

    赫曼狐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在他的观察中,他们的态度同常人为了利益的奋斗有相当的不同,他们那种帮助他人的热忱几乎是宗教式的,包括他们的言语也是。赫曼听那些老师和生产队伍的老手说,若不是术师将他智慧的光芒带到人间,他们也不过是这样蒙昧的人罢了,因此看见这些来到联盟的新人就像看见当初的自己——赫曼禁止自己去思考这种信仰,转而更加努力,很快就通过考试获得了进入工业城的资格。

    虽然只是冬季的短学期,对他仍然是重要一步。然后他再接再厉,顺利升入下一学期,在春季期开始前,他们找到了他,温和地问他:“你还在给家里写信吗?”

    赫曼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所幸他们没有让他惊慌得太久,“你可以继续写下去,这不要紧。不过……”

    他们说他既然已经有了在联盟生活的基础,可以把信写得更长一点。并且除了写信,他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让他的家族乃至奥比斯的整个统治阶层更多地了解联盟。

    “把你的见闻和感受写成文字,我们会把它印在报纸上。他们都会看到的。”

    那一天的谈话回来后,一整个晚上,赫曼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报纸……他当然知道报纸是什么!它在工业城随处可见!

    常见,然而绝非平凡。对赫曼来说,他所了解的报纸不仅仅是一份集合了文字和图画的出版物,一个“信息的载体”,它更是工业联盟这个异形文明伸进人们思想的触须,将人们的灵魂照它需要的样子重新塑造,即使它的大多数内容看起来是相当无害的。

    在离开奥比斯之前,赫曼接受了王国最聪明的人的教导,他们灌输给他洞查人心的智慧,使他能够看破虚妄,无论目睹什么样的光怪陆离都坚守本心,不受异端邪说侵袭。所以,即使赫曼把做间谍的事业干得相当失败,他的意志依旧顽强,不像那些愚痴之人,蒙受一点恩惠就盲目崇拜,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弃。虽然从生产队来到工业城后,他也曾为这座城市震撼,既为这座城市本身的宏伟梦幻,也为秩序井然地生活在此地的诸色人等——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种族能在一个地方平等共处,并齐心协力去完成一项事业。这座威严又美丽的城市向他呈现了许多在奥比斯难以想象的气象,但她诸多的不可思议中,最令他动摇,又最令他困扰的,还是联盟的学校。

    “知识是高贵者的花园”,总是被身份和财富的高墙环绕,在生产队时,赫曼还能安慰自己扫盲教育最终不过是为了更多地获取奴隶的产出,但当他直面那座从稚子到老妪都平等授予知识的庞大建筑时,他灵魂深处的顽固壁垒动摇了。

    任何创建了这座学校的人都是伟大的。承认那位术师大人及其追随者的强大非常容易,但是要赫曼承认那些侵略了自己国家的人拥有比他们更高的道德,对他来说不啻于对国家和家族的背叛,这是他绝不退让的底限,他可以不惜性命去守护。但不知联盟人是否有窥视人心的异能,赫曼这份誓血的决心同样没有一点表现的机会,他们要赫曼为报纸写作,却并不是要他用文字表示对他们的臣服。

    他们既不要他的忏悔,也不要他的歌颂,他们只要他的“真实”。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感受?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个月,觉得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他在劳动和学习中见到了这么多联盟改造人和自然的工作,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又为什么认为这是对的,那是错的?他什么都可以写,像写日记那样写,像写信那样写,也可以像写书那样写,他还可以像代表他的国家那样写。

    赫曼几乎窒息——

    ——天啦!代表他的国家!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奥比斯某个不十分紧要家族的平凡次子而已啊!联盟人登陆奥比斯之前,他人生最高远的理想,也不过是用一生去完成一本见闻录,能够在家族传承两百年,有几百人读过,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者死后,某些法师或者学者撰写著作时会引用他的一两条记述而已,他怎么敢望妄想这个孱弱无知的自己能代表国王和所有的贵族去评述联盟人呢?赫曼羞怯了,退缩了。

    但是他没有拒绝。

    他不承认自己受联盟影响,不知不觉有了转变,可是——可是,如果放下那点精心维护的仇恨去想一想,哪怕只作为赫曼这样一个单纯的个人的身份,能让自己的文字没有阻碍地出现在这世界的第一份印刷刊物上,而这份刊物每一期至少要制作一万份,被数量比这至少多两倍的人反复阅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留名历史的方式吗?在和平的契约签订后,《学习报》已经进入了奥比斯,他可能不再是一个家族里的异类,他的言语和思想能够进入数以万计的头脑,并在那些被联盟人控制的领域投下自己的影子。一想到这一点,赫曼的内心就被激昂奋进的情绪充斥,但谨慎犹疑的本能又在拉扯着他的手脚,终于在得知联盟人也向其他奥比斯的新移民约稿时,他放下了最后的矜持。

    赫曼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学习报》的特约作者。

    他一共在五期报纸上发表了五篇文章,每一次的写作都十分艰辛——大量地阅读(联盟人几乎完全复制了奥比斯的国家图书馆),惶恐地选题,辛勤地写作,忍着羞耻心讨教,一次又一次修改,连吃饭都心不在焉,夜夜辗转反侧,最终忐忑不安地捧出成品。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有学识的人,既是有品格的贵族,又是有理性的信徒,想让联盟人看到奥比斯人既不愚昧,也不狭隘,他们有自己的对世界的认识,他们生活在对他们来说最稳定的秩序之中。

    他的这些奋斗也确实是有成效的,作为《学习报》第一个非联盟立场的作者,赫曼那些为奥比斯辩护,评议开拓支队的文章确实在城市中引起了一些波澜,每当他在路上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文章时,脚步总是如逃亡般带着他离去,只有拉长的耳朵努力留在原地。即使在发表之前他已经得到了一些很宝贵的认可,对发表之后的质疑也做过反复的准备,但当非议和质疑纷至沓来时,他仍不止一次地懊悔自己的轻佻狂妄招来了这样多的烦恼,这个年轻人一生从未承受过这样大的压力,当他面对堆满桌面的来自他方的信件,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驳斥和挑剔时,心情之紧张远远超过当初他从伯爵手中接受那份使命。

    不过他每次懊悔都不会太久,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首先他还得学习,一些实践他可以不必参与,日常学业却不能打一点折扣;其次,他得回信。不必全部回复,但哪怕只去反驳三四人的观点,也足够占据赫曼的大部分空闲了,何况那些被他反驳的人还会继续写信来同他辩论,有些信件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面前,毕竟工业城的交通很便捷,有些因为寄信人身处别的正在建设的城市,来得慢很多,但语气更严肃,内容更有条理,并伴有许多充满说服力的实例;其次,《学习报》三日一期,最少三期日程内他要交出下一篇文章。在提笔前,赫曼觉得心中有无数话语要像泉水一样喷涌,在落纸后,他又总是感到穷人搜刮锅底一样的窘迫,最初那些豪迈的理想得不到足够的信心滋养,越来越萎缩,已经在精神的角落奄奄一息,而每当赫曼脑力贫瘠,那些信件,那些同样刊载在报纸上的“异端邪说”就会对他的心灵趁虚而入。

    他想要固守的那些观念在宗教和王权共同统治的旧世界里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但在术师为人们打开的这个新世界里,几乎没有一条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接受。在精神上,这里的人们既不承认自己生负罪孽,否认有一个全然超脱的全能存在(“术师说他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也不接受任何的血脉学说,他们嘲讽国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那根能立起来就行的玩意儿”;在物质上,在工业城和工业联盟这样动力澎湃的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不合常理”“不是正途”“不可长久”的论述都是虚弱的自我欺瞒。因为他写作的需要,联盟人给赫曼提供了一些书本和课堂上没有的数据,并允许他亲身去验证某些资料的真实。赫曼可以不相信联盟人的话语,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事物常因未知而可怕,工业联盟却让人越了解越觉得可怕。

    这样多的粮食,和这样多的钢铁……哪一个普通人站在那群山般的仓库前不会颤抖呢?倘若不是理智仍存,赫曼简直要质问那带他来到这里的联盟人,他们如果不是想征服世界,为何要积累这样丧心病狂的力量?并且这力量还在无止境地增长!

    因而他的文章越写越畏怯,越写越艰难。无论落在纸上的统治模型如何完美,思想只有通过物质的杠杆才能撬动世界,哪怕赫曼还能够反击联盟人明明是用“术师”取代了正信,却认为人的灵魂不需要非凡力量的支撑是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够再说服自己,相信一个用“正确”方式治理的国家在任何一个地方能胜过如今的工业联盟。这种矛盾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笔友感觉到了,更热情地在信中劝他放下成见,拥抱真理;奥比斯那些支持他的贵族也同样感觉到了,他们对他的不堪造就十分恼火,甚至派人去开拓支队的营地,通过无线电通讯将赫曼传过去无情斥责了一顿。再然后,他们告诉赫曼不必再写了,要他将“正信人”这个名字交给奥比斯真正有智慧的人,由他们来同联盟人战斗。

    赫曼羞愧不已,但千斤重担被人接过,他又觉得轻松。然后他看着“真正的奥比斯人”一边抵抗工业联盟的经济和领土侵略,一边对抗他们的思想腐蚀,就像看着手握长枪的骑士对抗钢铁机械。

    ……如果我能去新玛希城,也许能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和暂时的解脱。

    赫曼想。

    然后联盟人又问他:“你觉得做一个记录者如何?”

    第378章 从鲸吞到蚕食

    赫曼说:“好。”

    他知道他们别有用心,但他不会有其他选择,他不能在田间或者在车间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学院的老师在课堂上热情地说技术改变未来,可是赫曼知道,如果他真的接受了联盟人的道路,甘心从头开始学习他们的知识和技术,哪怕联盟人高尚到愿意向他开放最高深的技艺,也不可能真正将他的国家从统治的危机中挽救出来,反而是他有可能慢慢变作一根钉子,一个齿轮,一块工业联盟所需的材料,慢慢融入这个结构复杂的巨大集体中去,从身到心转变成一个真正的联盟人。

    他相信自己对奥比斯的感情,却更相信联盟人改变世界的力量。因为倘若不去思考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成为一个联盟人是多么地幸福!

    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人能没有任何负担地获取任何知识,和无数将这些知识转为具体现实的方法,对宇宙未知的探索同对世界的改造能够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构造出一个令人颤抖的新世界,而在这崭新的秩序王国中,又有那么多诚挚可靠的伙伴齐心向共同的目标前进。他们在做的事不仅他们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那些受益的旁人也认为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言行合一,使得那句“工作是为了给最多的人生存的幸福”有强烈的说服人的力量。即使赫曼认为自己的国家被侵略了,也不能否认联盟人在奥比斯的作为客观上已经拯救了许多人,而那些人是在此之前他不曾正视过的。

    而赋予了联盟人这种才能和道德的“术师”,他没有一座庙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他的偶像,因为他严厉地禁止人们将他神化,他总是以一个知性的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平常的场合同常人一起做确实的工作。这种自我降格的做法只是略微减少了他的神秘,却丝毫没有减少人们的爱戴,在人们眼中,他的没有神性便是最大的神性,那发自心底的感情同传道者用天国和地狱的意象打造的精神牢笼有天壤之别。赫曼越是想顽强地坚持某些东西,就越需要去了解这位黑发的异端神明,但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感挫败,也越发动摇。

    他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业联盟是术师的神域,完美又强大,而他离开自己的家园又已经很久,虽然他还不能现在回去,但一个正在被术师最宠爱的弟子改造的地区,他可以去。

    不久之后,赫曼和无数的印刷资料一起上了船,将工业城和故国都留在身后。

    对于他的选择,赫曼背后的奥比斯贵族几乎没有反应,首先,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去影响“异乡人”的决定,其次——无论赫曼的家族对他投入了多少(实际上也没有多少),间谍身份败露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价值。收到赫曼的第一封信时,他们就十分吃惊异乡人竟然没有杀了这些他们派去潜伏者,反而在一段时间后允许他们进入自己的腹地学习,这种做法不是愚蠢就是有极大的自信,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异乡人绝不愚蠢,那么他们在敌人的领域内被异化就是必然之事,即使赫曼坚持的时间要比他人长一些,还努力有所作为,但这虚弱的抗争对奥比斯面临的困境并无多少助益。

    因为异乡人打击敌人的手段是这样的坚决和残酷,不仅打击rou体,连意志都要彻底征服,赫曼不过是他们入侵精神世界的一块踏板。但无论赫曼是早或迟领悟到自己被利用了,对他和他身后的奥比斯统治者来说,现实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异乡人在奥比斯发展的每一日都在告诉所有人,一纸契约不可能掩盖两种文明的根本冲突,奥比斯的贵族和领主不能接受异乡人在王都所做的和所宣扬的一切,然而他们的不接受是无力的。为了获得喘息之机,他们不得不向异乡人让出抚松港和三分之一个王都,海上还泊着异端的白色堡垒,没有人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毁灭性的攻击。

    反抗的念头从未消失,反抗的作为却等不到时机。

    赫曼是年轻人,对未来始终是有希望的,但他在联盟人的领地,无论多么关心自己的家园,仅凭包括报纸在内少数渠道得到的消息,他对奥比斯现状的感受都远不如正在经历的人深刻。他知道联盟人在奥比斯的建设稳步进行中,却不知贵族们的统治根基正在经受怎样的风雨飘摇,和平的契约签订不到一年,任何一个外国的君主见到奥比斯如今的惨状都该胆寒——世上竟有这般可怕的敌人,恐怕裂隙之战的魔族比之都有所不及!倘若这异乡人是光明正大地剥削和奴役,奥比斯人还能够团结起来坚决地抵抗,然而他们的手段却是像一个年轻的继母那般阴毒,戴着一副美丽和善的面具,张开一张水晶的网,将一个正常的国家腐蚀至千疮百孔,步步拖入深渊。

    此事说来真是血泪斑斑!在那场耻辱而惨烈的败战后,这些异端一边强迫奥比斯贵族延长土地的租期,一边宣布暂停“必要之外”的商品销售,大批招募苦力进入他们圈出的下城区,集中力量改造黑水沼泽。一开始贵族们还为此感到高兴,他们正想要摆脱对异乡人的商业依赖,把市场从他们手中重新夺回来,此举正中下怀。难道他们以为没了那些奇技yin巧造出来的东西,抚松港这个积淀深厚的市场就会枯竭吗?在港口之战前,哪个家族不囤积了大量的异乡人商品!他们又重新捡起了对这些北方蛮族的轻蔑,以为异乡人只是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却失去了在抚松港存在的根基,没有奥比斯贵族的优容,他们在这片国土寸步难行,只能通过占有土地来谋求长远。他们仍有长久的斗争的时间。

    ——然而事实截然相反。

    只是因为那场不愉快的会谈,他们从发出通牒到到关门落锁,时间不到三天!

    当一支支商队自内陆满载而归,无论有整队车马的商行还是约伴而行的散贩,每个平安归来的人钱包都饱满得像成熟的果实,财富的注入为战争阴影下的王都人带来了短暂的欢欣,然后这欢欣迅速变作惊恐:高墙似乎一夜就树立起来,所有异乡人的商铺都封上了大门,除了几个下城区的代理点仍在销售食盐,异乡人不再对外售卖任何商品。

    人们都措手不及。在此之前,哪怕发生了码头战争,异乡人也还在死板地按过去的价格和方式向市场提供商品,这种做法给了王都的贵族和居民一种事情仍可挽回的错觉,纵然死了一些人,国王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但城市并未伤筋动骨,在大量外来商品的充实下,物价很快就变得平稳,码头也迅速恢复了它的功能,并因一些陈旧建筑的消失而显得更为宽敞,苦力忙忙碌碌,商船来来往往,街道依旧繁荣,旅馆夜夜灯火通明,酒馆人声喧哗,若是不看修复中的内城城墙和王宫旁断骨般的法师塔,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异乡人实在太过恶毒,人们也实在太过习惯他们造就的虚假兴盛,流动的市场断了水源,真实的砾石就迅速露出河床。从他们关店的第二日起,物价就开始以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速度上涨,王都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着粮食、糖、铁和火炭的价格一日一变,很快就加码到了连贵族都难以承担的地步。当初他们指责异乡人cao控物价的时候比起如今,简直像一个笑话——一枚金币都买不到一天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