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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薄幸 第117节

    容厌将事情交给他,如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也是太疲惫了,才会一瞬间对自己的自控有了疏忽。

    张群玉神色如常,朝着晚晚行礼。

    “娘娘万安。”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他沾了一根干草的衣角往上,到他手中的两幅图,到他面上的倦容。

    张群玉一大早拿着两幅图来找容厌。

    晚晚稍稍想了想,便串联了起来。

    这两幅图,是师兄入上陵所要献上的,关于金帐王庭的情报。

    晚晚捻了捻袖口的纹绣,金线微微不平的纹路硌进她的指腹之中,淡淡的痛意将她过去一想起金帐王庭,就会生出的烦躁怨念也压了过去。

    过去,她不想探究师兄当年拿着师父的信,去金帐王庭都做了什么。

    可是,她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还得知道地再清楚一些,才好让她不至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晚晚脸颊下意识微微侧了一些,往身后容厌所在的宫室看去。

    这一眼,她离奇地心绪平和。

    容厌,他会让她知道的。

    晚晚出神了一瞬,才道:“陛下还要再过一会儿才醒,张大人稍待。”

    张群玉应了一声“是”。

    清晨的露水依旧寒冷,张群玉立在庭下,地上还有一层湿润的雨水,他周身也渐渐湿漉起来。

    晚晚又看到他衣角上磨出的发旧白痕,心神平静地又转而去看湛蓝的天空。

    张群玉注意到她的目光,沿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瞧见自己衣角上的旧痕。

    娘娘的眸光清澈而通透,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总是这般随意着见人,似乎于礼也不合。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周遭只有他和皇后娘娘两个人,张群玉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询问,“娘娘,我知陛下身中数种复杂的毒物,如今没有抑制,毒性爆发开来。陛下……可还有彻底解了体内毒素的可能?”

    晚晚听到这话,思绪被从飘远的天际拉回来。

    张群玉是容厌的心腹能臣,知道他先前的身体情况。可之后的状态,她没有同他提起过她要为他解毒一事,连容厌自己,可能都无法确信。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手召来一个小黄门,为她准备纸笔,便道:“张大人稍等片刻,你我去配殿细说。”

    张群玉犹豫了一下,点头,随着另一位宫人一同往旁边的配殿而去。

    晚晚回到寝殿之中,铺纸提笔,将她早就想好的方子默写出来。

    前世今生,这是何等离奇而又天赐般的事情。这是她的第二世,第二次,她总得给自己一个好的结果。

    这一世,她不恨容厌,容厌也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当是,与他两清。

    她不欠他,日后,便也没有任何心底的负累。

    写完这个方子,晚晚找到时常在容厌身边看到的小黄门,吩咐他去按照这个方子将药煎出来,而后便再次出了寝殿,沿着游廊往一旁的配殿中走去。

    配殿殿门开着,里面立着几名宫人,见到晚晚进来,张群玉也站起身,正要行礼,晚晚轻声免了礼,便坐到张群玉对面。

    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张群玉为她斟满了一杯,在配殿的这一会儿,也足够他收整好方才疲惫催生出的杂乱思绪,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日常的周全模样,倾耳细听。

    晚晚捧住这茶杯,细白的手指贴着白瓷,十指晶莹剔透,她没有直接回答张群玉的问题,反而先问了些别的。

    “张大人从我这里得知的消息,若是好,会如何,不好,又会如何?”

    张群玉笑了下,认真回答:“若是好,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臣便可以在庙堂鞠躬尽瘁直到年迈致仕,若……”

    他没有将话说出来,道:“下一任帝王,不论是谁,臣早晚会主动请辞,或者被上位者贬黜。”

    晚晚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在口中柔和地弥漫开清淡的暖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张群玉思索了下,笑道:“陛下这般信任娘娘,娘娘若是问起,陛下也不会遮掩,既如此,在娘娘面前,或许臣也无需隐瞒。臣在朝堂上是帝王的刀,在朝堂外,同样在做一些臣愿一生笃行的事。陇西的济慈善堂、科举学堂、女工学舍,是臣想要督办,可一年又一年,所需的银钱非是臣个人所能做到。

    “一个权臣和一个父母官的道路,有时候并不统一,反而相悖。三年前,陛下嘲笑过臣不自量力,每次臣交上去请愿的折子,都会被他丢回来,一度让臣觉得,自己选错了路。可最后,臣办起这些善堂学堂的款项,没有走户部,是陛下每年从皇室私库中出的定额。陛下既如此,我又怎好享乐。”

    他轻叹道:“所以,陛下在位,我便不惜性命效犬马之力。那个位置上的人,若不是陛下,我就算想留在朝廷,又能留多久呢?”

    晚晚怔了怔,沉默了片刻。

    容厌或许是……心存百姓,也或许,只是以此套牢了张群玉这样一个能臣,只为他一个人在位时能够驱使的纯臣。

    她轻声道:“陛下会平安无事。”

    张群玉笑了出来,“陛下所中的毒我也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棘手,娘娘可解……这真是这几年里,让人从未想过的幸事。不过再难以想象,娘娘的话,也比陛下可信多了,陛下一定能更够化险为夷。”

    听到这句,晚晚虽然觉得同样难以置信,居然能说她是幸事。

    可她又有些想笑,唇角轻轻抿着弯起。

    微微笑出来之后,她好似被这一丝笑意感染了一般,心情也轻松起来。

    张群玉这样的人,和他相处,好像怎么都能轻松快意起来。

    说起这些医毒,晚晚想起来,她还得告知张群玉,“绿绮今后如何学医,我都初步想了想。在我这里,我可以尽力教她如何用针、用药,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究竟如何辨证论治,我讲授再多,也不如她亲身去感受。我会安排她去江南,在我一个师兄开的医馆之中……”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若是两个月之后容厌会说到做到,那,她自由了,她可以亲自带着绿绮行医。

    晚晚怔愣了好一会儿,胸膛中忽然升起由衷的欣喜,她低眸浅笑起来,嗓音也轻快了些。

    “我也可以带着绿绮在外游医。”

    张群玉眼眸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讶异。

    娘娘,她日后可以自由在外了?

    如今还不是两个月之后,可今日晚晚总觉得,这一次,容厌应该不会骗她。

    晚晚高兴起来,“我的师父常常押着我义诊,虽然无趣还累,却总能看到几例新鲜的病人,有了徒弟,我也可以带着她义诊,看到更多新奇挑战的病……”

    她忽然顿了顿。

    她面前的张群玉是真的“义”,她只是为了她的医术。

    对比这样鲜明,晚晚抿了抿唇,忽然不想再说了。

    越发显得她徒有术而无心。

    张群玉眉梢微微动了下,笑了出来:“娘娘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苛责了些?”

    晚晚没太明白。

    张群玉略略地点道:“娘娘,有些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追寻医道至高,这是为个人计眼下、为众人计长远,让眼下患有罕见重疾的人能脱于苦海,让日后的人能因为娘娘而惠及更多人。而娘娘为追寻至高医术的过程中,以娘娘医术之高超,有目的的义诊,也是难见的大义。”

    他轻声道:“臣不是强词夺理、想要安给娘娘一个仁医的名头恭维。只是,臣觉得,娘娘不应该寻到一处私心,就立刻将自己归为不好的人,将自己圈入这个词里面。就算严以待己,也不应当用这样自轻的方式。”

    “这对娘娘来说,太不公。”

    晚晚心神凝滞,手指颤了颤,连着呼吸也停了一瞬。

    第71章 相见欢(一)

    寝殿之中, 容厌苏醒过来。

    guntang的额头此时温度趋于正常,他浑身上下却还是没有多少力气。

    他一醒,曹如意便惊喜上前, “陛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晚上, 可真是吓人。

    上半夜, 先是边关战事有急报, 下半夜,临近五更天,陛下独自一人一身酒气地从酒池中出来, 暴雨之中也没有撑伞,等他走到宸极殿时, 周身的酒味已经被暴雨冲洗干净, 满身湿润的狼狈。

    宫人慌张地准备伞和棉巾, 还没等他走进寝殿,便见他骤然又昏倒过去,额头烫地吓人。

    这一倒,如同一滴热油滚入锅中, 宸极殿乍然间急乱起来。

    如今宫中时常在主要的宫室间走动的,都是当初宫变之后,重新选拔上来的新人。

    这些宫人们从来只见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见过陛下露出一丝一毫脆弱之态。如今看到陛下在深夜暴雨中淋着雨回到宸极宫, 这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居然在人前昏倒过去,众人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大邺真正的安稳, 是从陛下开始全面执政期间开始, 这才不到四年……

    而眼下这个关头,外患正严峻, 陛下绝对不能出问题。

    容厌往日总是说一不二,他下的命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说他的身体只能由皇后娘娘调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冒险请太医,又不能去打扰娘娘,宸极殿中的宫人只能焦躁地等着。

    ……幸好,娘娘来了,陛下此刻也已经醒过来了。

    曹如意捧着茶水过来,容厌像是极为疲惫一般,只说让他备水。

    曹如意欲言又止。

    陛下这才刚刚退了烧。

    容厌见他不动,眸光淡淡扫过去,曹如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浑身一凛,立刻出门去。

    作为陛下身边最常用的宫人,曹如意向来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能力也不低,等他出了门,直起身子,才恍惚起来。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若说陛下往日总是神兵利器一般无坚不摧,冷硬地丝毫不近人情,方才,曹如意却觉得,陛下好像一下松懈了下来,像是一瞬间失去了骨架那般,那股冰冷的锐意也淡化下去,变地散漫而漠然。

    不知道是终于懒得强撑伪装,还是高烧之后还不清醒。

    曹如意甩了甩头,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备好水,容厌沐浴后,走到书案前,将摆放在他面前的情报密函一一翻开看了一遍。

    过去的这一夜,张群玉会拿到那两张图,楚行月给出的,不一定是假的。

    容厌手指搁在桌上,没有血色的肌肤被乌木的颜色映衬地更为苍白,如霜雪堆成的脆弱雕塑。

    他垂着眼眸,慢慢思考着楚行月的意图。

    毫无疑问,他想让楚行月死,既是了结楚氏余孽,也是厌恶楚行月占据晚晚心中的位置。

    楚行月亦然,他是想让他容厌死。

    他一死,大邺和晚晚,楚行月早晚可以得到。

    他交上的这两张图,大邺的兵马可以借此势如破竹,至少将金帐王庭驱逐到苍山以北。